方老爷的下属十分得力,兵分四路出城,统共不到一个时辰,竟是从附近村镇里抓到了三个姓李的赤脚郎中。 方老爷听得下属快马来报,望着“烧”得直说胡话的儿子,忍不住朝着那盲眼少年焦急道:“这李姓是本县大姓,姓李的赤脚郎中足足抓到了三个,也不知是否就有你说的那一个……这万一都不是,可该如何是好?” 那盲眼少年闻言,缓缓道:“有或没有,也只有见了才知晓。方少爷福泽宽厚,此番也必能逢凶化吉。” 方老爷只得叹了口气——惟今之计,也只有等那三个赤脚郎中来了再做打算。 无论来者是谁,能救回他老方家三代单传的独苗,才是重中之重。 半柱香后。 管家领着三个赤脚郎中前来谒见。 许是事先得了管家嘱咐,三个褐衣草鞋的赤脚郎中一进门,皆是恭恭敬敬地跪地磕头,畏畏缩缩地齐道:“给县丞爷爷请安!” 而方老爷此时还哪有功夫理会这些,心乱如麻地胡乱摆了摆手,便朝着那盲眼少年急道:“你且来辨一辨,可有你说的那一个在里头?!” “时隔已久,听声音我未必能辨得准了……”那盲眼少年摇了摇头,随即却是出言建议道:“所以大人何不让他来认我?他来认我,总是会比我来认他更容易一些的。” 方老爷一想,甚觉有理——让一个瞎子去认人,也的确是太过于强人所难了。所以他当即命令那三个赤脚郎中把头抬起来,指着那盲眼少年道:“你们且认一认,可有人识得他吗?” 县丞爷爷的话,可不敢不听,那三个赤脚郎中只得战战兢兢地抬头,依言去瞧县丞爷爷指的人。而一瞧之下,最左边跪着的那个赤脚郎中登时忍不住“啊”了一声,满脸震惊之色,竟是忍不住颤着手指着那盲眼少年,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不是……” 而那盲眼少年神色亦似是微微一震,随即却是不待那赤脚郎中把话说完,便立刻便截住了他的话,换了一副笑意道:“李大夫还记得我?当日得蒙李大夫相救,还未曾好好道谢,却不想今日有缘,让我能再遇上救命恩人。”他神色自若,言笑宴宴,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循声走向了李老头,状似体贴地摸索着伸手把他搀扶起来,然后才朝着方老爷道:“禀大人,这位李大夫,便正是数日前救我性命的那一位。”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方老爷只顾忧心儿子,对李老头神色间流露的惊惧异常便未曾多想,只道是乡野草民胆小畏官之故,当下心急如焚地招呼李老头来给自己儿子看诊:“我儿高烧骇人,恐危及性命,你快来给本官瞧瞧是怎么回事!” 而李老头被那盲眼少年搀扶着,竟是不知怎的连脸色都惨白起来,浑身都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若非是被扶持着,只怕是当场要软成一滩烂泥。此刻听闻方老爷呼唤,他更是惊得哆嗦了一下,抖得愈发不能自己。 方老爷见状,禁不住有些纳闷:自己难道是吃人的妖怪么?怎么这赤脚郎中,竟是怕得这般狠…… 而那盲眼少年扶持着那惊弓之鸟一般的赤脚郎中,状似安抚地缓缓道:“李大夫莫要太过于害怕。县丞大人急寻大夫您来,只不过是听闻李大夫医术高明,好治方少爷的急症。所以您只要能医好方少爷,县丞大人自会将您好好送回家去。我说的这些,您可明白?” 李老头闻言,额上冷汗竟是涔涔而下,好半晌,才勉力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颤着声音道:“明……明白!” 那盲眼少年闻言,遂才替李老头向方老爷致歉道:“李大夫久居山野,未免失仪,还请大人勿怪。”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快让他医治我儿才是!”方老爷见这姓李的赤脚郎中如此胆小畏缩,也只得急急安抚他道:“只要你能救回我儿,自有重赏!” “是……是……小人定竭尽所能。”在那盲眼少年的扶持下,李老头颤颤巍巍地挪到了方断袖塌前,诚惶诚恐地伸指给方断袖号脉。而号了一会儿,他畏怯的神色却竟是禁不住浮上了一丝惊异之色,不由得疑惑道:“这……” “怎么了?”他身旁扶持的盲眼少年却是当即接口,不露声色地道:“方公子一直高烧不退,性命危殆,您可是发现什么原因了么?” 李老头闻言,竟是浑身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立刻颤声道:“没……没有!” “没有?!”方老爷闻言却是登时急了,直拍着桌子道:“那我儿子你还救得救不得?!” 李老头登时吓得腿一软,竟是又跪在了地上,抖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颤声道:“救得!救得!” 方老爷立即又转怒为喜,急忙欲问他如何救法,却忽然听那盲眼少年开口进言道:“李大夫既说救得,想必是有十成把握可救方少爷。只是李大夫他似乎过于畏惧大人的官威,大人在此,怕是他的本领施展不开。不如大人带着众人先暂且去房外等候,留我陪李大夫放心大胆地给方少爷医治,待得诊治完毕,再请大人进来。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方老爷望着李老头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左思右想,为了儿子,只得叹了口气道:“此言也是有理。既然如此,本官还是先暂且退避吧。” 言毕,方老爷当下便带着仆婢随从,一步三回头地从屋中退到偏厅等候,独留那赤脚郎中和盲眼少年在屋中给方断袖诊治。 而待得方老爷与一干仆婢随从去得远了,在塌上翻来滚去,“烧”得直说胡话的方断袖登时挺尸一般“腾”地坐了起来,元气充沛地擦了一把汗,神采奕奕地道:“演这一出给老头看,可真是要活活累死少爷我了!”言毕,他麻溜地一骨碌翻身爬下床,朝着那盲眼少年笑脸如花地谄媚道:“不知公子对在下的配合可还满意否?” “满意。多谢。”那盲眼少年简洁明了地致谢,随即却是道:“接下来有些话,我想单独问问李大夫,不知方少爷可否回避一下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方断袖满口答应,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还极有眼色地带上了屋门:“在下去隔壁仆人房里躲一躲,公子只管放心问,问完之后叫我便是!” 待得连方断袖也离开,只余李老头和那盲眼少年二人时,被那盲眼少年搀扶着的李老头顿时再也忍不住哆嗦,颤声道:“小人……小人已是好好配合了……还……还请少侠饶命啊!” 而他腰间被少年扶持之处,竟是赫然抵着一把寒意森森的匕首! 那盲眼少年容色不变,只露出袖口寸许的匕首稳稳抵在他肋下致命处,淡淡开口道:“看来李大夫真的认得我。” 李老头闻言浑身一颤,心中发虚,竟是惶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我……我……” “既然认得,李大夫想必清楚我是为何而来。所以还望李大夫把当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说与我听,饶命与否,全凭李大夫所言真假决定。”那盲眼少年神色清淡,仿佛是在说一件风花雪月的小事:“请。” 李老头不过区区一个山野乡民,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觉面前这盲眼少年看似一派风轻云淡,可腰间那把匕首的杀意却直透骨髓,直吓得他是汗流浃背。又见这本是必死无疑的盲眼少年如今不光活生生站到自己面前,还从茫茫人海把自己给揪了出来,只当是自己出卖那姑娘的形迹已然败露,被他察觉,如今为求活命,只得颤抖着连声答应,丝毫不敢隐瞒地把当日的情形给这盲眼少年复述了一遍。 只是他愈说到后来,便愈是发抖—— “小人……小人收了钱袋和那张纸片片,回城路过钱庄,觉得那姑娘出手着实阔绰,便……便起了好奇,想去钱庄验验那张纸片片到底是不是真银票……谁知那钱庄的伙计验过纸片片,看了小人一眼,让小人稍等,最后竟是唤来几个凶恶大汉,把小人给强拘了起来!管事的亲自来审小人,非诬陷小人做贼,要小人招供这般大额的银票是从哪里偷来的,小人这才知道那张纸片片竟是真的…… “小人为了洗刷冤屈,只好……只好承认是别人给的。那管事的便不耐烦地追问是何人所给,小人……小人迫不得已,只好形容了那姑娘的丑……阿不……是芳容!而……而管事账房一听她脸上有大片紫黑胎记,本来还是一副惫懒样子的……当下就换了一副严肃神色,匆匆取来一幅画像,厉声追问小人可是画像中人…… “小人……小人不敢欺瞒他,只得被迫承认了……他便让那些凶恶大汉严加看管小人,最后竟是请来了几个官兵和一帮江湖盗匪,强迫小人带路去抓那姑娘……小人……小人身不由己,只得为他们带路…… “但是,但是小人极是同情那姑娘!心中亦不忍她被那伙强盗抓走!而且深夜不见路,小人也只走过一遭,记得不甚清楚……索性,索性便带着那伙人在附近绕来绕去……那伙强盗被小人带着绕得没了耐心,都一副暴怒样子,吵吵嚷嚷的直要杀了小人灭口。小人……小人正心下害怕无措之时,只见那姑娘竟是忽然露了面,看了小人一眼,然后转身便跑,那伙强盗便纷纷去追那姑娘了……小人……小人这才捡回一条命,趁乱逃下了山……” 那盲眼少年听完李老头的供述,神色却是微微有些发怔,好半晌,他才抿了抿嘴角,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她之所以现身,必是以为你赴约来救人了,所以才宁愿以自身为饵,引开追兵救你一命,好让你能有机会来救我。却不想你只顾自己逃命,丝毫不感念她救你的恩德,竟是直接逃下了山。” “这……这小人可不知啊……”李老头直吓得肝胆欲裂,心虚之下,战战兢兢地便“咚咚”跪地磕头求饶:“少侠大人大量慈悲为怀!就饶了小老儿一命吧!饶了小老儿一命吧!” 那少年却是冷冷追问道:“那伙强盗是什么人?有什么特征?” 李老头汗流浃背,为求活命,只得绞尽脑汁地回想,颤声道:“那伙强盗舞刀弄枪的,个个凶煞得紧,还有官兵开路,大抵……大抵是和官府有勾结吧!而且!而且小人隐约听他们交谈时说到什么悬赏,盟主,云门的!至于,至于其他的,小人是真的不知啊!真的不知啊!” “悬赏……盟主……云门……”那盲眼少年喃喃重复着那几字,良久,却似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指节亦竟是不知不觉间握得青白:“萧易寒……” 与此同时。 方断袖口中说着去隔壁仆人房里躲一躲,实际上却是压根并没有躲。 他退出屋子顺手带上门之后,望了望院中无人,立刻猫着腰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他心中十分得意自己的机智过人,内心还十分赞赏自己的冰雪聪明。 然而,听着听着,随着那隐隐约约传来的磕头饶命声和惊惧颤抖的叙述,他心中的得意禁不住慢慢褪去,心情亦是变得震惊莫名—— 原来,在那日相遇之前,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盲眼少年,竟是受过那般重的伤么? 那覆目的白缎之下,竟是连眼睛都已…… 究竟是谁如此狠心伤害了他? 他又为何会伤成这般模样? …… 方断袖听到他受重伤的开头部分,已然是心神震荡,脑中一片纷乱,后面的部分便压根没有听进去。 待得他回过神来,屋中对话也早已结束,方断袖慌忙把门又慢慢拉开,想伪装成是轻手轻脚回来的假象。而他一拉开门,却是禁不住吓了一跳——那盲眼少年,竟是静静地立在他面前。 好半晌,方断袖才颇为尴尬地讪讪笑道:“那个……那个……公子可是结束了?” 那盲眼少年静静“嗯”了一声。 方断袖望着他平静的神色,心中却不禁有些羞惭,抓了抓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本着伉俪情深坦诚相待的原则,终还是扭扭捏捏地承认错误道:“那个……在下一不小心,好像……那个……偷听了一些……公子与李大夫的谈话……” “我知道。”那盲眼少年却似是早已知晓他趴在门外偷听的行径,淡淡地道:“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不过血光之事终归不祥,若是冲撞了方少爷,还请见谅。” 而方断袖望着他覆目的白缎,心中一揪,却是不由得更是心疼起他来。 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然无言地与那盲眼少年一同进了屋,重新躺回床上装病。而望着少年覆目的白缎,他抓耳挠腮犹豫半晌,终还是忍不住关切道:“在下听那赤脚郎中说,公子之前受伤甚重……尤其……尤其是眼睛……如今却不知……不知公子伤势恢复得如何了?若是需要,在下家中藏有虫草和灵芝,可随时取来为公子补身疗伤的!” 那少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忽然道:“你不介意么?” “啊?”方断袖一愣:“介意什么?” 而那盲眼少年抿了抿嘴角,却是道:“没什么。”顿了顿,他才恢复了素日里的平静淡漠神色,言简意赅地回答方断袖的问题:“已经无碍,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