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在下午昏睡过去的,毕竟十几年的习惯一旦养成,便很难改。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抿了抿嘴角,并没有什么表情,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却发现掌心割出的伤口不知何时已被歪歪扭扭地包扎好,上面还系着一个熟悉的蝴蝶扣。身上盖着的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他怔了怔,用手去摸,这才发现是雪陌的狐裘外套。 怀中的少女却是不见了踪影。 马车外隐隐有火堆哔哔剥剥作响,少年静静听了一会儿,拿起狐裘外套,循着声音慢慢地下了马车。落脚处是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踩上时直发出沙沙的响声,空气中亦带着经年累月的腐败草木的泥腥味,许是秦岭山脉的某处深山老林。 耳边不远处顿时传来少女带着惊喜的声音:“阿夜你醒了?” 她放下手中抱的柴火,踩着枯枝败叶,沙沙地跑到了他面前,欲去扶他。然而寒风一吹,她还未曾说话,便先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啊湫!” “把外套穿上。”少年微微咳嗽着开口,把手中的白狐裘袄朝她的方向递了出去,苍白的脸色似是比昨日稍微好了一些,哑着嗓子问道:“你在做什么?” 雪陌乖乖依言把外套重新穿上,却终似是再也无法假装坚强,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红了眼圈:“我好害怕,好害怕阿夜再也醒不过来了……昨天晚上你一会儿冷得像冰块,一会儿又热得像碳火,我怎么喊你你都没有反应……”顿了顿,她才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接着道:“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你身上的温度才不再那般吓人,我便想着下来给你熬些米粥。” 仅仅一夜过去,她竟似是懂事了许多。 少年闻言默然半响,终是轻轻抬起冰凉的指尖,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低声道:“我没事,只是内息走岔了而已。” 他为了能救雪陌脱出重围,不顾禁忌在白日里强行催动“幽夜鬼车”与“赤血骷髅马”,导致元气大伤,又恰逢“生死九重天”的关键时刻,死九重趁虚而入疯狂反噬,第八重的功力竟是一夜间被吞噬殆尽。 余下的,只会摧枯拉朽一般愈来愈快而已。 如此一来,便彻底打破了他原先所有的计划与打算,按照如今的态势,就算他把雪陌安全送回了雪堡,离开之后也根本不可能再有足够的时间自废武功保命。 待得第一重功力也被死九重吞噬殆尽,他便真的是筋脉尽断的废人一个了。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少年默然压下纷乱的心绪,面上却仍看不出任何情绪,慢慢地开口道:“今日我会返回雪堡岗哨探一探到底发生了何事。届时你躲在马车中等我,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雪陌闻言一怔,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登时惊声阻止道:“不行!你受了这般重的伤,怎么可以回去?他们若再放箭怎么办?” “他们的目标是你。”少年微微咳嗽着,慢慢地道:“只要不是你,他们便不会轻易放箭。况且,他们没人知道我是谁。” 所有知道他真正身份的,都已是死人。 雪陌望着他的神色,便知他想法无从改变,一团乱麻地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能够放心他重伤之下前往打探,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劝服:“可是……可是……” “不用可是了。”少年微微叹了口气:“我自有办法,不会强行硬来的。” 雪陌闻言,登时怔了一怔,不由得出言问道:“什么办法?” 少年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良久,才似是有些疲惫地道:“到时你自会知道。” 车夫赶着枣红瘦马,从清晨到日暮,足足行了整整一天,才行完了昨日奔出的五十里山路,再度来到雪堡方圆十里开外。 而少年在马车上,只做了一件事。 他当着雪陌的面,从马车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套素色的女子罗裙,然后脱下一身漆黑的外袍,摸索着换到了身上,衣领的高度正好够遮住喉结。 换好了那素色的轻纱水袖,他又从夹层中取出了一盒胭脂,一管画眉的螺黛,和一对晶莹的珍珠耳坠。 他口中咬着那对珍珠耳坠,挖了一些螺黛,一手定位,一手描摹,摸索着慢慢为自己画了一双女子的远山眉。他的手一向很稳,又好似对这个过程熟稔于心,因此虽是看不到,却画得位置准确,没有一丝凌乱错杂。 画完了眉,他又略略蘸取了一些胭脂,抹到了双眼的眼尾处,用指尖慢慢晕染开。 而雪陌一直未曾注意,原来他竟是有耳洞的,此时从口中取了那珍珠耳坠,同样是摸索着戴在了耳垂上。 做完这所有的一切,他不言不语地摘下了束发的银环,一头墨色长发登时如瀑布般垂落在地。 宛然便是一个弱质纤纤的绝色女子。 雪陌几乎是呆怔得丢了魂一般看完了这一切。 她震惊得太狠,以至于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好容易回过神来,却结结巴巴得连问都问不成句子:“你……你……” “易容改装罢了。”面前的绝色女子微微咳嗽着,却是低声问她:“你的笛子可带着?” “带……带着……”雪陌呆呆地望着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笛放到了他手里,看他摸索着搁在唇边,吹出几个音调试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吃了一惊:“你懂音律?” “背过几首曲子的吹法而已。”他试音完毕,握着玉笛,神色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死记硬背。” 而雪陌望着他女装的模样,心中只觉滋味难言:“你为什么要死记硬背曲子?” 面前绝色倾城的美人沉默了半响,却只简短地道:“有用。” 他似是不愿意再多谈这些东西,素白轻纱浮动间,已是翻身下了马车,只留下一句叮嘱随风送来:“不要出来。” 入夜时分。 雪堡十里岗哨。 守夜的两个小卒正兴奋地煮着喷香的狗肉,口中馋涎欲滴,连巡视都忘在了脑后。 而就在狗肉将熟未熟之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仿佛滑腻的小蛇一般钻入了二人耳中,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夹杂千种绮艳思绪,万般旖旎风情,好似美人渴承君欢,又宛若神女难耐春愁。 二人的血液都直听得燥热起来。 姓王的小卒终是忍不住心痒难耐地道:“出去看看?” 另一个姓李的小卒亦似是颇为心动,却犹豫地望着将熟的狗肉道:“那这狗肉……” “狗肉煮在这里,难道还会飞了不成?那你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便回来,不耽误吃肉。”那姓王小卒抹了一把鼻子,却是眯着眼道:“倒是让老子好好看看是哪个窑子里的□□半夜发骚!” 他当下出了岗哨,拿了佩刀,循着撩人的笛声走了不远,便望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边一堆篝火明明灭灭,笛声正是从篝火旁一个素衣女子那里传来的。 而待得他走到篝火前,看清了那吹笛的女子,不由得便滞住了呼吸—— 那身着素色轻纱的女子乌发如瀑般披落缠绕在地,黛眉若远山,水眸染华晕,眼尾处微微上挑,泛着胭脂桃色,端得是天命风流魅惑万千。却偏偏不点绛唇,不施粉黛,苍白的脸色衬着雪白晶莹的玉笛,说不出的纤弱动人。 他活了二三十年,也从未见过这般倾城绝色的美人。 姓王的小卒好容易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问询:“敢问小姐……” 那女子似闻声吓了一跳,笛声骤停,把玉笛紧紧握在手中,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后缩了缩,怯怯地问道:“你是谁?”其声娇柔如莺语,仿佛直撩拨到人的心底深处。 而她那一双泛着胭脂桃色的魅惑眼眸,却是一直无焦无距地落在篝火方向。 这绝色佳人,竟似乎是个瞎子? “小姐莫怕,在下乃是蓝关雪堡的一名头领,深夜巡视至此处,听闻有人吹笛,便过来看看。”王姓小卒信口胡诌,给自己安了个头领身份,盯着她的脸,探她口风道:“夜深露重的,小姐是往何处去?怎的一人在此吹笛?若是遇到歹人可便不好了。” “原来是头领大人……”那女子似稍微放了心,半响,才有些怯怯地答道:“我原是去投奔长安的叔父,路过此地错过了宿头,便只得……只得露宿荒郊。方才赵叔去找水去了,却至今未归……我……我眼睛看不到……又心中害怕……便……便吹了曲子给自己壮胆。”言毕,她便忍不住微微咳嗽起来,身子又缩了缩,似是有些畏冷。 姓王的小卒走近了一些,映着篝火仔细观察,见她果真是瞎了双眼,绝难作伪,便放松了戒备。 而他望着那瞎眼美人苍白柔弱的脸和怯弱无依的神情,竟是邪念顿生。 既然是个瞎子,那便断断逃不出他的掌心了。 于是他假意善心道:“原来如此。幸好小姐是碰上了在下,不然还不知有什么危险。这外面如此寒凉,小姐刚刚还在咳嗽,久了想必会染上风寒,不如随我去前方的岗哨里暖和暖和,在下刚煮了一锅狗肉,也好为小姐驱驱寒。” 那瞎眼美人闻言,似是有些动心,怯怯问道:“岗哨里除了头领大人,还有别人吗?” 王姓小卒忙道:“只有一个守夜的小卒!小姐且放心,我乃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让那小卒对小姐有不敬的。” 那瞎眼美人犹自犹豫道:“可是……赵叔还没有回来……” 王姓小卒已是有些不耐,却只能按下性子哄骗她道:“小姐先随我去岗哨,我自会遣那小卒来此处替你等。天寒地冻的,小姐莫要着了风寒才是。” 那小姐见他这般说,似是终于放了心,摩挲着手中玉笛道:“那……那便麻烦首领大人了。我看不到……还烦请首领大人领领路……”言毕,她便怯怯地朝着他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掩在白纱衣袖下的纤纤玉手。 王姓小卒大喜,登时迈过篝火便来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