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无月。 听风海深处。 数十丈高的巨龙竹之上,一袭黑袍的少年凌风而立,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如往常一般抱元守心,手起“无相”式,循“大相无形”心法,欲入“灭度”境。 整整十年的时间,无论严冬酷暑,风霜雨雪,他没有一夜不在练功,没有一夜不在重复着这种枯燥的起式与入境。 一切都看起来与过去十年的每个深夜并无二致。只除了一点不同—— 今夜的“无相”式,他已经起了四次。 四次皆无法入境。 练武需循心入境,入境需心定神静。 而今夜的他,心不定,神不静。 第五次“无相”式起完之后,少年似有所觉地抿了抿嘴角,没有再继续下去,缓缓把手缩回了漆黑的袍袖中。 寒风刺骨。 巨大的竹林宛若深海,似乎能把任何生机都淹没其中。而少年默然无语地凝立在巨龙竹的顶端,漆黑的衣袂在夜风中飘扬浮动,仿佛海面上漂浮的一只孤独的大鸟。 这是十年来三千多个夜晚,他第一次因为无法入境而没有练功。 晨光熹微。 竹屋。 少年在门前默立良久,终是缓缓推门而入。 “你回来了。” 屋中的少女出乎意料地抱着手炉坐在床前,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她穿着一个月前初遇时的白狐大袄和鹿皮靴子,梳着精美的双环望仙髻,身后的被褥亦叠得整整齐齐,竟像是已经等了他许久。 “快过来。”少女放下手炉,像往常一样拿起了木梳子,伸手轻轻拍了拍面前的凳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该给你梳头发了。” 少年不禁一怔:“陌陌……” “时辰已经到了,不是吗?”雪陌却打断了他的话,依旧平静如水地望着他:“这是最后一次了。过来吧。” 少年闻言默然,终是依言慢慢走了过去,在凳子前如往常一般坐下。 雪陌把他束发的银环取下,十指灵巧翻飞,把他的头发分缕打散梳顺,缕缕认真地直梳到发尾,然后慢慢梳高,再重新束上银环。 只是整个过程,她都没有说一句话,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直到帮少年梳好了头发之后,少女搁下了梳子,才简短地提醒了他一句:“好了。” 少年的神色一直有些怔怔,听得动静,才仿佛回过神来。转过身,他暗沉沉没有焦距的眸子落在她的方向,抿了抿嘴角,忍不住开口道:“我……” “灶房已经打扫好了。”雪陌望着面前的少年,却是第二次打断了他的话,依旧平心静气地望着他:“我把锅里的东西都铲干净了,然后把锅洗了五遍,碗筷,油盐和米面也都按照阿夜你的习惯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应该不会再绊到你了。” 言毕,她径自理了理鬓发和衣裙,把红泥小手炉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里,然后背上包袱,拄起拐杖,道:“我已经准备好,现在随时都可以走了。” 少年彻底沉默了下去。 一阵近乎凝固的死寂之后,少年微哑着嗓子开口:“我抱你去。” 少女闻言,半晌没有说话,但终却还是依言扔掉了拐杖,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把脸轻轻靠在了他的胸口。 正宛若初次相见的那个夜晚。 只不过那时少女的言笑晏晏,却变成了此时的相对无言。 少年一路抱着她慢慢前行,一直行到了听风海的边界。 而听风海之外的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停驻在路边。枣红色的瘦马用前蹄刨着雪窝,正低头吃着雪窝里的枯草,并不精壮的马车夫则是垂手站立在马车的横辕旁,一顶破草帽盖住了大半张脸。 在听风海的边界处,少年把她轻轻放了下来。宽大的黑色风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能听出声音依旧有些干涩沙哑:“赵叔会负责送你,无论你想去哪里。” 雪陌点点头,平静道:“好。” 少年抿抿嘴角,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半晌之后,终归只是低声道:“一路平安。” 而少女闻言,竟似是微微笑了笑:“再见。”言毕,转身朝着马车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在车夫的帮助下坐上了马车。 马鞭落下,灰扑扑的马车缓缓起动,沿着弯曲的道路渐行渐远。而一缕清婉的笛声忽然毫无征兆地从马车中悠悠荡荡飘了出来,仿佛少女的唱吟,又仿佛送别。只是起调过于突兀,似是一首断曲。 马车愈行愈远,而马车中的少女一遍又一遍吹着那首断曲,神色平静,直至那片叫做“听风海”的巨大竹林已渺小得再也看不见。 待得到了镇上,已是午时,街市上摩肩接踵,极为热闹。 少女忽然平静地道:“我要下车。” 马车夫不言不语,不问因由,抬手挽住缰绳,马车稳稳停住。 白狐裘衣的少女艰难地下了马车,站在喧嚣的街道上,平静地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 她换了一个方向独自前行,握紧了手中的笛子,身边经过无数拥挤的人流,仿佛海潮一浪一浪地涌过。 然而走着走着,在欢乐喧嚣的人群中,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她的眼泪却开始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引得身边的路人纷纷侧目。 而她却不管也不顾,越哭越是伤心,越哭越难以自己,直至忍不住握着笛子放声大哭起来。 在那止不住的大哭声中,她用了整整一个夜晚拼尽全力伪装起来的平静和坚强都彻底消失不见,仿佛城墙轰然瓦解。 而那首她在马车上吹了一遍又一遍的断曲,正是《陌上雪》的第三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