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了院中，袍袖一挥震开石凳上的积雪，先把雪陌的披风垫好，才轻轻把她放到了石凳上。　　　　院中积雪未及铲去，皑皑一片，又有月光透射反光，四周景物竟是如白日般清晰可辨。雪陌抱着红泥小手炉兴奋地四处打量，忍不住诗兴大发，朝着少年道：“阿夜，我忽然想出了一首诗，可应景了！”　　　　少年闻言，如她所愿配合地问道：“是什么？”　　　　“这个嘛，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本小姐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咯。”雪陌对他的配合十分满意，拿腔拿调地道：“咳咳……你听好了，我给你念啊：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念完，雪陌意犹未尽地自夸道：“真是好诗！”　　　　“是好诗。”少年风轻云淡地表示赞同，同时却又不动声色地提醒了她一句：“可我记得香山居士也曾作过一首诗《赠刘十九》，和你的诗碰巧一模一样。”　　　　雪大小姐的脸当即窘得通红。　　　　噎了好一会儿，少女才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是《赠刘十九》的？你不是从来没有念过书么？”　　　　“所以雪大小姐就欺负我没念过书，特地来蒙我么？”少年口中反问她，同时却也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纤长的羽睫垂落下来，仿佛回忆般道：“离听风海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所私学，里面的学生日日诵读诗书，声音传到很远。我在竹林里练功的时候，曾听过他们念这首诗。”　　　　“怪不得怪不得……”雪陌后悔地小声嘟囔，愈发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悻悻地评价道：“你记性倒是挺好的嘛……”　　　　少年不置可否，扶着石桌沿，缓缓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淡淡地道：“因为眼瞎的缘故，当年没有一个私学的先生愿意收我，哪怕我付双倍的学费。所以他们既然坚决不肯收钱，我也没有办法，就只能免费坐在私学的屋顶上偷听咯。”　　　　雪陌听到此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武功高还有这般好处，任你屋顶来去谁都不得知晓。我现在才算是明白为什么跟着子夜那种坏心眼的人你还没有变坏，原来是跑去偷听了圣贤教导。”顿了顿，她却是豪气干云地伸手拍拍少年的肩道：“那些老古董不愿意教你，本小姐教你不就好啦？你记性这么好，写字那么难也学得会，他们若是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准要后悔死啦！来来来……本大小姐现在就教教你《赠刘十九》这首诗怎么写的！”　　　　少年闻言，亦是勾起了一抹极好看的笑意，依言平伸出手掌，道：“赠刘十九的赠字，绿蚁的蚁字，和新醅酒的醅字。除了这三个字，其他的字我应该已经知道怎么写的了。”　　　　“那我就教你这三个字，你待会儿在雪地上把这首诗写给我看哦。”雪陌拉过他的手，先朝着他的掌心轻轻呵了几口热气，然后才一笔一画地边写边道：“赠字呢，是左右结构的，左边是宝贝的贝，右边是曾经的曾，意思也就是说宝贝送给别人了，就变成曾经的宝贝啦。而蚁这个字指的是蚂蚁，就是那种特别特别小的黑色虫子，但是咬人一口会好痛的，一般蚂蚁这两个字都是连起来用的，所以我把这两个字都教给你好了……”　　　　待得雪陌叽叽喳喳把这四个字教完，少年去灶房里寻了一根枯枝来，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地循着记忆写出了《赠刘十九》这首诗。　　　　他划出的笔画依旧僵硬无比，但是字形与结构记得分毫不差，除了感觉敏锐记性极好的缘故，明显可以看出曾自己私下练习过许多次。　　　　“晚来天欲雪的欲字不是玉石的玉啦，而是想要做什么的那个欲字。”雪陌待他写完，指出了唯一一个错误，扯着他的衣角把他拽了过来，手把手地在雪地上帮他更正：“左边是五谷杂粮的谷，右边是欠钱不还的欠……”　　　　因为手把手的缘故，雪陌的脸贴得很近，独属于少女的柔软气息痒痒地呵在他的耳畔，让少年极清秀英气的脸上直泛起了一层可疑的薄红。　　　　“谷——欠——欲，好啦！”雪陌毫无所觉地握着他的手写完，自觉大功告成，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满意地道：“总之写得不错！为师心甚慰！”接着她又兴冲冲地道：“等到阿夜你的眼睛治好了，就可以看见自己写的字啦。而且你现在就会写这么多字，等到复明的时候，再学习怎么握笔写字肯定是手到擒来，不过到了那时你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师父，这可都是本大小姐教得好！”　　　　而少年闻言，却是沉默不语——无可否认，他之所以如此认真习字，的确是存了一份复明后便可写字读书的希冀，但是如今雪陌兴冲冲犹言在耳，他却是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失落来。　　　　良久的犹豫之后，少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倾诉心中幽微难言的希冀：“字并不重要……复明之后，我最想要看见的，其实是你。”　　　　雪陌登时一呆。　　　　愣了一会儿，少女仿佛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禁沾沾自喜起来：“原来……原来我在阿夜心里这么重要啊！”　　　　得意之外，回想起少年无数次的拒绝，她又不禁有些恨恨，伸手便撒气般打了他一下：“那你还不愿意跟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愿走还不愿我来，到时候见鬼去啊？”　　　　少年闷声不答话。　　　　“算了算了，真是败给你了……”雪陌撇撇嘴，拉起他的手，直接覆到了自己精致的小脸上，自觉颇为善解人意地道：“本大小姐就长这样咯。既然以后再也见不到了，那你现在就摸摸好了，全当留个纪念吧。”　　　　少年神色一震——　　　　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柔软，带着一丝肌肤特有的温凉，少女说话时呵出的热气轻轻呼在他的掌心，痒痒的仿佛小猫舔爪。她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鼻梁挺拔，眉眼轮廓楚楚可人，线条精致柔美，一颦一笑，着实当的起明眸皓齿，顾盼神飞。　　　　雪陌仰着头，任凭少年的指尖在自己脸上一点一点逡巡摩挲，直仰得她脖子发酸，却也终是没忍心催促少年，有一下没一下地鼓着腮帮朝他的掌心吹气解闷。她心中着实想象不出如何仅凭借触觉去感知一个人的容貌，但是望着少年若有所思的神色，却也欣慰地觉得脖子酸得很值得。　　　　又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缓缓地缩回了手，微微笑了笑，低声道：“谢谢你，陌陌……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　　　　“真的啊？”雪陌在他缩手的瞬间如蒙大赦，呲牙咧嘴地不停扭动着酸痛的脖子，仪态全无，仿佛一个张牙舞爪的老妖怪，随口敷衍道：“那你……哎哟……你去照着我的样子堆个雪人呗，让我看看到底像不像我……哎呦呦……”　　　　少年听着她吸气的声音和忍不住的哼哼声，一怔之下立刻便意识到了缘由，神色疼惜地想说什么，却终归是没有出口，依言转身去堆雪人：“好。”　　　　半个时辰后，少年拍拍身上的雪，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去唤她：“陌陌。”　　　　无人应答。　　　　少年一怔，缓缓地走到了雪陌身旁，屏息微微俯身——面前的少女呼吸清浅而均匀，心跳平和，竟是不知何时已睡过去了。　　　　少年无言地低垂着眼眸，轻轻伸出了手，指尖准确地落在了少女的头发上，一下一下缓缓地抚着少女柔软的长发，他似是忽然有了些许难以言说的心事。　　　　片刻之后，少年微微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睡着的少女抱了起来，缓缓走回了屋中。　　　　而那个刚刚堆好的雪人静静立在院中，身子和脑袋都很粗糙，面容却是出奇的精致，下巴尖尖脸孔晶莹，眉眼盈盈若秋水，宛若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是夜月色如练，宛若流银落雪，另一场大雪在三更时分悄然而至，纷纷扬扬中渐渐掩去了雪人精致的眉眼，只余下依稀不可辨的轮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