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恢复了清明,记忆也随之纷至沓来。环顾四周,这是在乾清宫的暖阁中,地龙烧的火热,窗子糊的密不透风,有丝丝光晕透过窗户纸照进屋内。 想起了自己曾在乾清宫中晕倒,配合此前半梦半醒之间太医说的话,有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曲腿坐在床上,她将脸埋入被子里,那里带着混着艾草的龙涎香气息。那味道自他走后就一直附在她的衣裤上。又想起了那个梦。明明是就是梦,可又怎能那样真实。那个升上空中、闪着火光的……夜明珠? “阿溪,你可知,人生中最重要的并非‘得不到、已失去。’”脑海中哗啦啦,霎时想起了睡梦中他在她耳边说过的话。 她一切都明白了。 只愿为时不晚。 掀开被子,她倏然冲出了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满世界的琼花玉蕊闪烁着琉璃般的光芒,晃的她眼前一花,一出门就扑倒在了地上。 乾清宫门口扫雪的小六子见状,忙扔了扫把跑上前去扶起她,为她拍去身上的粘的雪块:“姐姐,怎么醒了也不吱一声?” “六子,”阿溪抓住小六子的胳膊:“皇上在哪?”她急的失了声,喉咙中一片沙哑。 “万岁爷下了早朝正在往回走。这会……大概到了乾清门。”小六子不明所以:“姐姐,你先回屋,皇上一回宫肯定先来瞧你。” 听不得他啰嗦,阿溪松手扭头就往乾清门跑去。 姐姐病了一场倒奇怪多了,小六子心想,不会是烧糊涂了吧。他仍旧扫他的雪,低下头才发现方才阿溪站过处竟留下了一个五趾分明的脚印。 “见鬼!”他急坏了:“姐姐,你没穿鞋啊!” 小六子的信息有误,到了乾清门阿溪没看见任何皇帝的踪影,反倒有宫人瞧着她议论纷纷。脚底幽幽沁出一阵刺骨的寒冷,低头一看,一双玲珑玉足已半埋在了晶莹剔透的冰雪中。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继续向前庭跑去,雪下的大了,终于远远地在城堞的甬道上看见了皇帝的仪仗。 皇帝没有坐辇,而是徒步从甬道走回来。他身上的朝服还没换,衣带在风中缓缓飘舞,长身玉立于城堞上,俯瞰着白雪皑皑下的京城。 她迎面过来,仪仗中一阵骚动,盔甲鲜明的銮仪卫们在皇帝面前一字排开,开了双面刃的刀尖寒光一闪,齐齐对准了她。 见来人是她,皇帝先是不动声色地吃了一惊,随即招手让众侍卫散开。 双脚一阵锥心的疼,眼看就要没了知觉,可她仍旧慢慢向前挪动着。 “阿溪?” 她身穿睡衣,他忙紧步上前,将身上的明黄江绸黑狐皮端罩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可他的手还没落下,她两只手就已交迭着上前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愣住,握着端罩的手悬在了半空。 深呼吸一口。 “我做的错事太多,老天爷已经在惩罚我了。”她附在他耳边,有些语无伦次:“可我不信命,知道自个时日无多,所以再也顾不上那些是非对错。我仅仅,仅仅只是不想再后悔。我…我爱你。” 这话说得心里咚咚打鼓,她生怕他推开她,生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耳旁的呼吸变得粗重,动作缓缓地,他为她将衣服穿妥帖。没有将手缩回,而是稳稳地回抱住了她,双臂拢得很紧,两人身上升起了腾腾暖意。 纷纷扬扬的大雪,巨如手掌,微如细盐,琉璃瓦、青砖地、日晷、青螭、铜鹤,皆染上了茫茫的素白。四下里除去雪花落地的扑簌之声,再无其他任何声响,似乎所有生灵都生怕扰了这对风雪中相拥的恋人。 六角芒星状的雪花轻轻软软,拂在他的头顶,划过风帽上纤长的海狸绒,在她根根落落的睫毛上打了个转,最终一寸一寸融于他微烫的指尖。 “你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从来没有。”他悄悄告诉她:“你该当拥有最幸福的人生……因为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 阿溪,我深知这世间冷漠如斯。但不管从前经历过什么,自此刻开始,你再不必一个人踽踽而行。我会陪在你身旁,倾尽平生之力,护你永永远远,无忧无愁。 那日后她就打消了离宫之意,但实实在在冻着了。若不是皇帝让苏拉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拿温热的药汤浸着,她的双脚也差点就此毁掉。回来后又发了高烧,病上加病,将养了足足一个月,身子才稍稍松快些。 皇帝派人拿住了下药的夏嬷嬷,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她承认,给阿溪的那几块鸡肉在蒸制时加入了“九寒散”,顾名思义,这是以九种苦寒药材粹其精华制成,市井有售,于积热痰毒有奇效。她还言,此系皇后指使,这种药用在寻常女人身上只会导致终身不育,主子娘娘的目的也在此,断没想过害人性命。 阿溪本就体弱,寒气未尽又兼有病灶,此前每日三次的药剂已抽丝剥茧般将寒气除了大半,一剂九寒散就宛如山石崩塌,游离在体内的寒气顿时又狠狠被拍进了脏腑中,几年间一碗一碗的苦药瞬间付之东流。 诚如太医所言,没治了。 皇帝将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阿溪沉默了片刻,竟然笑了。 您不必追究任何人。她说。若没有这剂凉药,我可能到死都认不清自己的心,浑浑噩噩度过一生,这才是真正的谬误。 听完后他猛然拥她进怀中,将她柔软的头发揉的一团乱糟。 有几滴滚烫的泪落在发根,隐约听见他喃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他还是没能听她的话,听宫人讲述,皇帝当晚派人处死夏嬷嬷后就去了坤宁宫,不知说了些什么,怀孕三月的皇后呜咽了一整晚。 宫人在皇后宫中的红漆戗金龙凤纹首饰匣中翻出了下药的罪证,可皇帝捻了些药粉闻了闻后脸色就变了,一声没吭,抛下哀哀恸哭的皇后径自离开了坤宁宫。 那晚又落了雪。 寻了个严冬中难得的晴日,阿溪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此前打包收拾好的一众生活物件搬到了乾清宫暖阁中,皇帝将此事提了很久,她终于决定以后常住在这里。 瑞雪兆丰年,阿溪生辰前后传来了喜讯。在去年创立大周朝,自封为开国昭武皇帝的吴三桂已于一月前病逝,群龙无首之际,朝廷军一举拿下了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地,叛军就此一蹶不振。 捷报传来,举朝沸腾。皇帝晚间回宫,阿溪特意在乾清宫中温了一炉以化裁方制的屠苏酒陪他共饮。他兴致很高,喝完了阿溪为他烫的酒又叫苏拉重新拿来了几瓶,足足喝了两斤,终于有些醉了。 屏退旁人,他为她唱起幼时游戏的满语歌谣来:“急急令,跑马城,马城开,打发格格送信来,要哪个,要阿溪,阿溪不在家,要你们亲哥仨,亲哥仨儿不喝酒,要你们巴儿狗,巴儿狗不吃食儿,要你们小叫驴,小叫驴不拉磨,要你们干草垛,干草垛,插兵刀,我的兵马让你挑。” 还没唱完,阿溪就被逗得前仰后合,歌唱落下,两人一齐笑作一团。笑语晏晏,在宫内藏不住,终于飘到了外间来。 外面传来轻轻咳嗽之声,听声音像张万强。皇帝一皱眉,将欲起身的阿溪重新摁回炕凳上:“我去应他。” 张万强躬身上前举过一个锃光瓦亮的剔红栀子花髹漆圆盘,上面整整齐齐摆了满盘宽约二指的木签子,签子头部是油汪汪的绿漆,中间工笔端端正正地写着各宫主子的位号。 皇帝顿时心烦意乱,挥挥手叫他下去。 可张万强道:“万岁爷,您已有半月‘叫去’了,老佛爷今日还差人问起……” 见气氛微妙,阿溪从凳上站了起来,走到张万强跟前:“谙达,我随你出去。” 说罢偏头看着皇帝,他愣了愣,叹了口气,只能从盘中随手拈起一块牌递给张万强。 “奴才这就去着凤鸾春恩车接贵主子来。”张万强如释重负,忙下殿奔走去了。 “我也走啦。”阿溪眯眼一笑,抓了一把他的手:“明儿见。” “那你早些睡…一回去就睡,别熬夜。” “好!” “睡前别忘了招呼小六子给你的炉里添点炭——不要懒,不然后半夜够你冻的。” “嗻!”她做了一个捂耳朵的动作:“我一回去就将耳朵堵好,什么也听不见。” “去你的吧!” 天气渐渐回暖,暖阳如沐,熏风欲醉。 蛰伏了一冬,京中的都市闲人们终于得以出来活动筋骨。有人驯着脚上绑了“惠”字号鸽哨的鸽群,鸽子们呼啦啦一片,哨声嘹亮;更有能人在西海子放起了丈许的蜈蚣大风筝,一条扶摇直上,青烟缭绕,宛如游龙般在天上腾云驾雾,引得围观众人往来不绝。 大多数京里人都搬个马扎坐在桥头巷尾,咬着水烟袋、盘着手里的楠木疙瘩,逗逗竹条笼子中扑棱着翅膀的鹌鹑,有一搭没一搭地侃大山。 皇帝放了她的假,看天上花花绿绿的风筝眼馋,阿溪手痒自己也扎了一只,可她身体不支,拎着线跑两步就没气了,于是只能作罢。 她想到了瑛娘,此前没去找她纯粹是出于愧疚,数月不见,心中愈发想念。过了这些时日,她的难过想来也该淡了许多吧。 于是回乾清宫换了身衣裳,将皇帝平素吃的栗子萨其马和缠花洋糖菱粉糕每样装了一大盒,打算带着它们去瞧瞧瑛娘。门廊里迎头碰上刚下朝的皇帝,问她:“你拎着这些个打算去哪里?” “回皇上,奴才去看看瑛娘。” “叫你少去看她,怎么不听话?” “可奴才有好久没见着她了。”阿溪随着他进殿,为他大概讲了讲瑛娘此前如何帮她、两人又是何如交好云云。 皇帝听完点点头:“也成。你从上驷院那几个小孩儿中挑一个,叫他套辆马车带着你。早去早回。” 策马的仆僮不熟路,转了好几个弯子,一个时辰后才把她送到瑛娘的楼前。今日不同寻常,楼前头三三两两围了好多人,大多都是闲人,背着手在看热闹。 阿溪觉得不对劲,轻轻拍拍外围一个中年女人的肩膀:“婶子,这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