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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朕说过不让人进来,只有你耳聋?”阿溪将门推开进去,就听见皇帝暴怒的声音在耳边轰隆隆作响。刚走出回廊的小六子听见这声音,吓得浑身一激灵。  手上抱着文书,不方便行礼,阿溪屈了屈膝:“奴才来给您送折子。”说罢径自走上前将文书放在他案上,这才腾出手来跪下行大礼。  在太和殿和众臣吵了一架,皇帝此时憋了一肚子气,见她不知趣,心头无名火起,抬手将那黑漆嵌檀木书案掀翻在地。  无数本子铺天盖地朝她飞来,有些砸在她身上,有些落到地上。阿溪眼前一花,桌上的象牙管染夔凤斗紫羊毫、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青玉蠇纹扳指、松花石螭边长方砚、黄玛瑙凫衔灵芝镇纸、金镶玉包边镇纸等什物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一只摔破了的细瓷盖碗斜刺里蹿了过来,她躲闪不及,锋利如刀的碎瓷片自她右脸略过,斜斜地划到了耳朵根,一道血痕子瞬间出现在了脸上,几粒圆润的血珠迫不及待从里面迸出。  鲜血一滴滴落在乾清宫铺地的石青色云凤哆罗呢毯子上,那毯子材质极好,大滴的血滴上霎时就洇了进去,只在表面留下了微红的针尖大小的痕迹。  她不善辞令,更不懂战事,故而不知该如何劝他。这一下将她吓得有些懵,顾不上自己的伤痛,跪着细细收拾地面上的一片狼藉。  皇帝早看清了来人是阿溪,冲她发脾气,其实已有悔意。  见那一下显然将她吓得不轻,浑身发抖,可仍旧跪着,掏出帕子摁着一张被墨水污了的折子,想要将它尽力揩净。  心中一软,顿时泄了气,声音柔了许多,却有些尴尬:“难为你……这么早来。”  阿溪拾了一怀的文本奏章,站起来拟将案几重新支起。可那口子划得较深,动一动鲜血更加肆无忌惮地潺潺涌出,此刻俨然血流成河之势。  皇帝低头时才发现她竟受了伤,惊痛之极,抢步到她跟前,掏出汗巾捂住她脸上的伤口,眼里是她十分陌生的慌张和无措:“来人!快来人,传太医!”  太医到来前他一直用袖口按在她脸上的伤口处,嘴唇直打颤,这让她觉得下一刻他的眼泪都会掉下来。那汗巾熏了淡淡的四弃香,上绣龙纹,月白色的缎面,压着明黄色的芽儿,却很都快被染成了血红。  “万岁爷,您同奴才说过,事有易为而难成者,有难成而易败者。既是如此,何苦不再等等?”阿溪眨了眨眼,琢磨着开口道。  “闭嘴!”皇帝恶狠狠地。  不一会太医就进殿来了,带了疮伤药,他亲自为她上药。手发抖,旋了几回才将盖子旋开,哆哆嗦嗦将近半瓶蒙古国药粉都洒在了她的脸上。  “疼不疼?”他问。  药粉十分清凉,带股薄荷香,洒在伤口上一点不蛰,反而血很快凝了。阿溪摇摇头道:“不疼。”  皇帝拿起纱布为她扎住伤口,他不得要领,手法十分拙劣,费了五六卷纱布将阿溪半个脑袋都裹了起来。那太医有些看不下去,想要替他弄,却被他一挥手撵到了墙边。  “你……”皇帝好不容易完工,阿溪的脸给他裹得像只蚕蛹。  “我,我回去歇着?”阿溪舌头打结。  “成,成。”皇帝亦是磕磕巴巴,叫来两个苏拉:“把她扶回去。”  “不必,当真不用了。”阿溪冒出冷汗:“腿没伤着,奴才能走。”说罢站起来,颤颤巍巍行了个礼,算是跪安了。  因她头上纱布的裹法太过奇特,再加上披头散发,一路上引得过路的宫人纷纷侧目,夹杂着各种讥笑声。若他们知道这头纱布是他们的万岁爷亲手裹上的,不知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阿溪兀自懊恼万分,倒不是因为脸上的口子,而是张万强本来叫她劝劝皇帝不要御驾亲征,可事到如今,相劝的话还是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过了两天就琢磨着想再去乾清宫劝他一回。可收拾利落整装待发时张万强过来一脸喜气地告诉她,皇帝已听从了众臣的劝阻,放弃了亲征的想法,转而开始日日夜夜研究起了战场的木图。他万分感谢阿溪,她挨这一下让皇帝改了意见,居功至伟。  皇帝终于改了意见,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较之春秋天的煦煦暖阳、靡靡阴雨不同,入了夏,老天撕去了那游丝般模糊的面纱,雨和阳,都来得刚猛而热烈。  祁先生的病有了起色,双腿恢复了知觉,已然能够下地走动,这得益于宫中太医精湛的医术以及曾吉里和嬷嬷的细心照顾。阿溪又去看望过他,为他送去了消暑用的铜制冰鉴。君良精神还好,曾吉里也再没提过让她帮忙这一话儿。  战场上的局势仍然紧张,可皇帝几夜的不眠不休加上前线将士们浴血奋战,总算将局势稳定了。清军云集荆州、武昌、宜昌,但不敢渡江撄其锋,双方在江边僵持不下。  阿溪脸上换了三次药,口子基本愈合了。皇帝的创伤药真是好东西,愈合后疤痕很浅,脸部依旧美观,每每照镜子阿溪总能盯它盯半天,觉得镜中的自己颇为赏心悦目。  那日晌午太阳还很毒辣,申时却起了大风,本来明亮的天空立刻变得暗如黄昏。眼看着风雨要来,皇帝便打算着让阿溪在暖阁中住一宿。乾清宫暖阁本是被临幸的妃子留下来过夜处,可自打她来后那里就成了她应急的住处。  夏日汗多,在御前伺候衣服更是要经常换洗,阿溪已集了一盆子脏衣服搁在屋中,此番打算回去洗,便婉拒了皇帝的邀请。  天愈发的黑,浓稠的像浸了墨,闪电如金蟒般游过天际,蟠枝而行。雷声□□样轰隆隆在耳边炸响,她一阵心惊肉跳。忙加紧脚步,一路小跑回了屋,进屋后刚喘了两声,雨就下来了。  四下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红墙碧瓦皆隐在了雨幕后面。青砖地霎时间有了积水,豆大的雨点打在上面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泡儿。周遭的水汽极是氤氲,狂风裹挟着雨丝卷入屋檐下,瞬间沾湿了阿溪额前的鬓发。  连忙将屋门关上,她有些冷。本想洗个澡,可现在看来,若洗了澡则非要风寒不可,只得作罢。  用胰子粉将一盆衣裳洗净投好,她冒着雨将晾衣服绳从外面收到了屋中,把湿衣服在檐下晾了起来。雨势急促,最后耳畔竟听不见了雷鸣,唯有一阵阵哗哗作响的水声。  她这里没有表,下大雨自然听不见打更声。看着窗外黑咕隆咚一片,估摸着天已晚了,便换上睡袍,升起炉子,烧了一壶水打算泡脚睡觉。  泡着脚另接了杯热水在手心里暖着,近来愈发的畏寒。自己的情况,走了曹寅,这辈子恐怕再难觅好郎君。不过阿溪倒不愁这个,有缘无缘,随它去吧。她深深知晓自己人生恐已时日无多,只求在剩下的日子里能够尽自己所能帮助皇帝,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一处太平盛世,人人没有忧愁,那便满足了。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突然,只听见“咣”地一声响,一阵劲风涌起,门被什么撞开了,那声音完全盖过了漫天大雨。  黑黢黢地闯进来一个人。灯光昏暗,猛地受惊,阿溪惊叫出声。那人见状飞快地从她桌上取了云纹镂空壁灯来照亮自己:“阿溪,是我。”  “曹大哥…?”  来人竟是曹寅。他戴着垂红色拈丝绒线朝冠,身着金刚石绒色平金蟒纹纳纱袍子,青色织纹尖底皂靴,一身朝服朝冠,身后的花翎还在往下滴着水。  曹寅见她一头柔发散在肩上,身上只穿了件及膝的天蓝色丝质睡袍,赤在外面的两条腿带有象牙般的光泽,柔嫩无比。一双小白脚儿更是生的莹润可爱,素白的肌肤将透未透,隐隐约约看见脚背上有几条小青筋略略鼓出。十个指甲盖皆呈略带粉红的半透明色,扣在藕粉冻般的脚趾上,长出脚趾那一丝却是全透明的。  见到曹寅,情急之下她的脚不自觉从水盆中探了出来,一滴水珠顺着脚背滚到指甲上,在透明的指甲尖儿溜了一圈,“咚”地一声落入了水中,碎钻般漾起了轻微的涟漪。  门没关,一阵劲风刮来,窗帘子掀了掀,随即阿溪的衣衫被拢得向后鼓荡去,前方紧贴着皮肤。因为要就寝,她内里未着小衣,不堪一握的腰身、丰润的胸部被勾勒了出来,在曹寅眼底尽揽无虞。  他站在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漏了一眼,错过这良辰好景。  “曹大哥,你这是刚下了值?”阿溪不清楚他为何夤夜到此。只穿这些见他,教她好生难堪。  “阿溪。”曹寅开了口,声音恍惚,好似梦中:“三个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你想得要死了,我只当那是虚妄,可那日在乾清宫见你后,我才发觉,我压根无法忘了你——我要你!不管怎样,我都要!”  “你喝酒了?”阿溪稳住心神,站起身来替他将湿透的朝冠和外套摘下,又为他展了展衣襟——从前她经常这样做。  “不,我没喝。我在你门口站了一个时辰。阿溪,你听我说,我,我当真爱疯了你。”曹寅捧起她的脸,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张脸令他心旌神摇,没喝酒,就醉了。  见他真情流露,阿溪心中一酸,也流下泪来:“我又何尝不想你,可……”  “可什么?我现在只问你,你究竟爱不爱我,愿不愿意同我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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