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早就回来了?查的顺利吗?”皇帝问拉锡。 拉锡点点头,神态有些郁郁。他躬身将一个小册子递给皇帝:“都在这里了。” 皇帝将册子随手扔在一堆报章上,对他道:“成。你受累了,给你三天假,回去歇着吧。”待拉锡退下,他随手翻起了案上几张考生的会试卷子。这几张都是主考官荐上来的,头甲前三名一般都是出自这些。 翻了翻,署名多是满人,内容更是乏善可陈。皇帝见状微叹了口气,招呼过来张万强,让他将卷子移到另一桌上,待辅政大臣来了一起定夺。卷子数量太多,张万强一趟抱不完,只得跑了第二趟。 有一张卷子从中落了下来,张万强忙俯身捡起,打算和其他卷子归拢,却被皇帝抬手制止。这张卷子一直夹在最下层,他刚刚粗略一翻之下竟没有看见。见卷头的名字是三字汉名,便有些好奇,命张万强将它拿过来。 果然是个汉人的卷子,他便逐字逐句读了起来。初读倒也没觉出什么,可渐渐的,他的眼中却渐渐翻起了破浪。其中气贯山河挥毫谈吐之象,日升月落,令人敬佩。 再回头看了署名,祁君良。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是前些日子呼延黛溪提过那个带她进京的人。 他忙翻起了案边的报章,可那里方才又加上了张万强放上去的会试卷子,没有几千也绝对有几百,当真浩渺如烟海般难寻。 张万强想要过来帮忙,却被皇帝撵到了一边去。 拉锡拿来的册子终于被他找了出来,打开来逐页翻去。张万强从来看不出皇帝心中所想,但却能看出此时的皇帝与的神色同往常不大一样。 放下册子,皇帝沉吟道:“张万强,带朕去牢里。” “嗻。” 可两人方出乾清宫门,皇帝想到了什么似的折了回去,拿起方才的册子,将它丢入了碳炉中。眼瞧着那几页纸化成了蓬松的暗白灰烬,才复对张万强道:“走罢。” 张万强永远也不晓得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不过定是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能让素来沉着稳重的人失态而不自知。 阿溪已记不清这是在牢中的第几日,仿佛自出生长到现在也没有这般漫长。曹寅再没来过,他的创伤药很管用,伤口不再痛了,只是身上一刻较一刻地冷。最后,她已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乃至抬起一根手指,仿佛同牢里昏冷潮湿的空气混为了一体。 开在顶层有一扇小窗,微微透出些阳光。她想,自己若真变成了空气的那一刻,一定会从那扇窗中冲出去,这样那个皇帝就再也砍不成自己的头了。 外面传来了喧哗的声音,随即就是帮帮帮的响声,像老和尚在敲木鱼。 阿溪神智昏聩,并未听出来这声音其实是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门响了,她的一只手就被谁抓了起来。她身上早已没了活人的温度,可那双手炽热凝实,仍旧在她的手上蕴起了一股暖流。 皇帝抓起她的手,才发现这人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她嘴唇干得裂开了,爆起了纸屑似的层层白色干皮。想到方才册子上的内容,没来由地也跟着浑身一冷。 松开她的手,搭上她的腕,那里还在微微跳动着。 “来人!” 手掌温暖的触感渐渐蔓延到了全身,阿溪一番好睡。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牢房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盖着丝绵被子,白底蓝色碎花。身上的血渍不知何时已被清洗掉,还包上了纱布。阳光像调了蜜的香油,慢慢渗进屋内。 她口渴之极,下床来取水,惊动了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他赶忙帮她倒了水,并问她要不要吃饭。 这顿只怕就是断头饭了吧。她已三天粒米未沾,此刻稍好些就觉得肚子空的厉害,连忙点点头,做鬼好歹也做个撑死鬼吧。 那太监轻轻拍了拍巴掌,又有好几个提着食盒的苏拉鱼贯而入,从盒中拿出饭菜来为她摆在桌上。菜色很简单,一盆火腿冬瓜汤,还冒着热气的三鲜水饺,一小碟腌鱼,还有几色五颜六色的蒸菜,配蒜泥。 这些东西是扬州常有的,在北京就少见了。好久没这样舒坦的吃过饭了,阿溪吃的愉悦,将炖的烂熟的火腿汤喝了精光。 见她吃完,那小苏拉又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身衣服让她穿上,并说:“万岁爷有吩咐,让您醒来后去乾清宫见他。” 这个人如此无常,几天前还说要按律斩了自己,此番又要召见,他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古人说的一点没错,伴君如伴虎,眼下的皇帝尤其是这样。曹寅在他身边,真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 乾清宫的地板亮晶晶的,十分光滑,阿溪虽走得不快,却还是因为紧张差点绊了一跤,连忙伸手扶住殿中赤红色的柱子。一抬头,迎头就瞧见了皇帝沉沉的目光,这下吓得不轻,顿时跤也不敢摔了,尽全力稳住身形。她不懂得怎样行礼,只磕了几个头,磕完后也不敢抬头,跪在地上等他发落。 “可曾读过什么书?”他问她。 “未曾。只上过一点学。”她回答。 “起来,写几个字。”她起身,他将她让到黑漆螺钿书桌前,自己则站在她身后。 阿溪挑了一支不起眼的木管描金夔纹毫笔,蘸饱墨水,因他没有指定,她踌躇着该写些什么。 眼角余光瞥见皇帝穿着石青缎织四团金龙纹夹卦,前后正龙各一,腰帷行龙五,襞积前后团龙各九。列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在衣,宗彝、藻火、粉米在裳,间以五色云。他端立在她身后,静待她下笔。 顿时有了主意,提笔悬腕,笔尖轻转,写下“黼黻文明”四字。 《淮南子》有云:黼黻之美,在于杼轴;《易》有云: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这番奉承得不露痕迹,却不知皇帝是否赏识。 皇帝拿起纸细细端详了一阵,就问她:“你平常摹的可是董其昌?” “从前是的。可进宫后就不练了。” 皇帝点点头,拿起一个黄袱面云龙纹本子递给她:“你看朕写的。” 细长圆滑,他用的竟也是董体。 祁先生曾说过,董其昌的字体飘逸婉转有余,却过于疏散,行字之间略有生涩。因此这个字体女人练习为最佳,男人练了就未免失之阳刚。可看皇帝的那幅字虽用了董体,却博采众家之长,一笔一划极其凝实,飘而不散,凝而不重。她在心底为他叫了声好。 “这个就给你,从此以后你便摹朕的字。半年,朕要你字练得跟朕一样,可能做到?” 他又不想杀自己了?阿溪心下诧异,不知何事让他做出了这样的改观。连忙道:“是!”两人书法本就是一个路子,半年练成他那样也并非难事。 “你那先生现下在何处?”见她发蒙,又补了一句:“祁君良。” 阿溪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个,忙将祁先生住的所在告诉了皇帝。他沉吟片刻,问她:“可愿带朕去寻他?” 眼下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阿溪的理解范围,除了点头称是,她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从明天起,你就日日来乾清宫。”她听见他说:“俸禄品级相当于六品待诏。”说罢指了指报章图表:“帮朕处理那些文书。” “奴才遵命。” 前脚踏出宫门,曹寅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让你干啥啦?” “曹大哥…你从哪来?” “听说皇上叫你过去,我就来了,一直在门口候着。怎么样?他为难你没有?” 阿溪摇摇头:“不曾。皇上只是让我写点字,问了我几个问题。还说让我往后日日来乾清宫。” 曹寅显然也有些惊讶:“自从小珍后,你是第一个进乾清宫的女子。对了,据说三天前是他亲自进狱里把你找出来的。” 原来自己睡了三天,阿溪想。 “难不成他看上你了?”曹寅嘀咕着,不过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观点:“不可能。他若当真看上你,为何不趁早留你,非得把你丢进牢里折磨的一口气差点咽了才心甘?” 他怎会看上自己?阿溪摇摇头,这是绝不可能的,自己与他,相隔又岂止千山万水。不过倒也幸而皇帝对她无意,要一辈子待他在身边,他的脾性如此莫测,心思又何等诡谲,一辈子面对他那张脸,想想就令人胆寒。 宫女若无婚配,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去,可她根本就不想等到二十五。爹爹的事一了,她立刻就想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到了乾清宫内,里面的大小太监瞧着她低声的交头接耳,只张万强笑脸相迎:“姑娘,在这乾清宫中,只要你守规矩,皇上就定不会为难你。那日他亲自去牢中接你出来后,太医都说你风寒入骨,已经没救了,可他硬要为你救治。后来在池子里搁上了驱寒药,足足浸了你一宿才救活过来。” 顿了顿又道:“万岁爷心地良善,咱家看着他长大的。只是有时看着他心里不好受,想不开,却总劝不得……只是望着你以后能多开解开解他。” 阿溪已感觉这次醒来后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力均大不如前,自己还能活多久仍然是个未知数。想起那晚他在山上的背影,心下略有酸楚。遂对张万强点头道:“多谢谙达,我记下了。” 一个时辰后皇帝下了早朝,见到她就问她:“你现在可能走得动?” “奴才可以。” “那走吧。”皇帝招手叫了她和张万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