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敦恰好说反了,阿溪确实去了北边的树林子。找不着祁先生,她就打算先去庙会的入口,在两人来的路上等他。可她向来东西南北不分,北京又比扬州大了很多,没走一会就绕晕了,迷迷糊糊转头向了北。 起初还觉得没什么,可是越往北人越少,树越多,最后彻底迷在了这一片树林中。夕阳的余晖穿过斑驳的树枝,打在枯黄的落叶上,闪烁着鎏金般的光泽。林中一片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想要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已是不可能,四面八方皆是一片片暗金色的枯树丛,寻到路的可能性就好像大海捞针。 恐惧和无助一层一层袭来,她的心彻底慌了,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掉泪。 又兜了一圈,这回看见了一颗合抱粗的大树,树冠茂密,看不见顶。当初在扬州时曾和虫儿爬过树,而今别无选择,只有先上这棵树看看自己此时究竟在哪。可是暮色此时已开始四合,天渐渐暗了,四处却喧闹起来,是些飞鸟扑棱着翅膀归林的声音,鸟们发出低回婉转的鸣叫,呼朋引伴飞回树上大小不一的巢穴。 费尽力气终于上了树,天基本已经黑定,在树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下心终于凉了,她可不想就这样交待在这里。 “笃笃笃,笃笃笃……”忽就听见有人在敲树干。起初以为是幻听,可后来声音竟愈发清晰了起来。她坐直了腰,仔细凝神聆听起来。 那树至少长了百年,内心极是瓷实,敲树干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声音听着清脆,倒像是某种金属在地上撞击。 “笃笃笃,笃笃笃”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是了,是马蹄声!而且还是打了掌子的马,绝对不是野马。 她心中升起一团火,终于有希望了。 想要张口呼唤,可一下午滴水未进,她的嗓子又不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响。可那马蹄声已近在耳边了。 情急之下顾不得那么多,她便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果然听见了一声惊呼,随即是勒马的声音。不偏不倚,那时他正催马走到那棵树下,阿溪从树上跳下来后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晃亮,瞧见了摔得如同狗啃泥一般的阿溪。 “亲娘!”她听见他叫嚷:“是人是鬼?”是个男声,极其清润,她这辈子从未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 “是人。”她哑着嗓子小声道。 那人听见这话,立刻下了马,转到她跟前扶她起来,再度晃亮刚刚灭掉的火折子。 “我不信,让我瞧瞧。”这是个有趣的人,这种情况下仍忍不住逗闷子。 火光闪烁,两人瞬间看清了彼此。 阿溪不知如何用语言形容,只想起了一个情景。扬州地暖,她六岁时才第一次见了雪。当晚飘起了雪珠子,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天放晴了,朝阳的第一缕晨曦照在皑皑的积雪上,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场景。 眼前的人就是这般,哪怕在这黑漆漆的林中,哪怕中间只有一星微弱的火光。 “你是鬼吗?”他问她。 “你是神仙吗?”她问他。 他已听出她嗓子沙哑,便扶她起来,将腰间的鹿皮水壶递给她。她实在是渴极了,顾不得称谢,就仰头咕嘟咕嘟将一壶水喝的涓滴不剩。 将水壶还给他时却看见他的嘴唇也起了干干的皮。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把你的水都喝光了。” “嗨,我回去喝也成。你——怎的会在这里?” “逛庙会,找不着路了。瞎走就到这里了。” “也是。”他点点头,深以为然:“这儿林子大,树又密,荒郊野村的,很难找着路。方才我看见另一棵树底下有个女尸——所以我才问起你是人是鬼。” 阿溪怕鬼,一听这话,寒毛都立了起来,黑洞洞的树林子在他看来更加阴森可怖。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打猎。”他拍了拍马屁股,阿溪顺着方向才看见他那马屁股后头整整齐齐拴着一溜野鸡野兔,有几只兔子踢蹬着腿,还没死绝。 “我载你回城。家在哪儿?” “那你的猎物怎么办?” “扔了呗,什么稀罕玩意儿。我打猎又不是图这个。” 她有些犹豫,一时没搭腔。 他见她不吭声,索性直接把猎物解下马来,掷到地上:“怎么着,还想留在这里跟那女尸作伴?”说罢将马毛抹顺,自己先上马,手伸给阿溪:“上来吧,莫嫌脏。” 见阿溪上得马来,那人双腿一夹马肚,马便飞快跑了起来。她告诉他自己住在客栈,他就有些惊讶:“你不是京城人?” “我从扬州来。” “那你官话说得好。我从前认识几个扬州人,呜呜噜噜的,没个囫囵句儿。” “我爹爹曾是京里人。” “那你是寻你爸来了?” 不知怎样跟他说起,她只得嗯了一声。 “我叫曹寅,曹操的曹,五更的寅。”他说:“家在东十四条,没媳妇,有空来寻我玩。” 这话将她扑哧一声逗乐了。 曹寅果然对周围的路十分熟悉,抄着近路给她送回了客栈,全程都没用一刻钟。在客栈门口,曹寅扶她跳下马来。借着客栈的灯光,她又看了看他,太好看了,这个人。他同她挥手道别,咧着嘴巴笑了起来。 君良见阿溪回来,松了口气,让她见过曾吉里。曾吉里却道:“伯父晌午时就在等着我了,现在可能已经等的恼了。我得赶快回去。”说罢径自转身离开了。 阿溪吃了一碗客栈自己煮的面条,君良在边上同她讲了揆方的事,又问起她是怎样回来的。 她大概说自己迷了路,有个蛮有趣的家伙送自己回来的。君良问她怎个有趣法她也答不上来。 接下来这几日她便不敢走远了。祁先生在房中温书,她就在客栈中没事和伙计客人说说话。偶尔也会有休假的小太监拎着鹌鹑笼子过来喝茶,扯着鸭嗓子谈着宫内的各种风闻。 渐渐也弄清楚了现下京里的局势,才发现帮爹爹平反真的不是一件简单事。爹爹的冤家是鳌拜,可四大辅政大臣中真正掌权的就是鳌拜。首先得弄倒鳌拜,才能谈平反一事。现在朝廷中唯一能震慑他的也只有皇帝和老佛爷了。老佛爷年事已高,可皇帝还年轻,她一打听才发现这小皇帝竟和自己的岁数一般大,不过他有没有心思除掉鳌拜则无人知道。 阿溪想,如果她在皇帝身边将现在京畿的惨象告诉他,若这人想做好皇帝定会想方法除了鳌拜。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皇帝在宫中,而她根本就进不去大内,更别说看见皇帝了。 彼时哪怕有任何明白人听了她的想法,都会嘲笑她的天方夜谭,可她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起。 有天偶然中听见那些逛馆子小太监们说起几个月后太后将选一批秀女入宫,她听着能进宫,便凑到跟前打听自己能不能去选秀女。 结果自然遭到了那些公公一阵奚落。只有旗人家的小姐才有资格入名册,可真正选进去者却仍旧寥寥无几。 “你小丫头还寻思着入皇上的眼,飞上高枝变凤凰?你这样的咱家可见多了。从前皇上跟前有一个包衣的丫头,动了跟你一样的念想,万岁爷一眼就识破了。一点情面都不给留,扫了几杖就给撵出宫去了。那小丫头,啧,一出宫去便奔了护城河——从此皇上跟前再也不用女的了。” “可不。”另一太监接话道:“万岁爷跟前的小豆子说过,他老人家十天半个月不上后宫一回,若要去了,翻谁的牌子就跟杆秤称过似的,从来没有偏着过谁,更从来没有少了谁。哪位娘娘得宠,压根就瞧不出一点端倪。不过,我说姐儿,你若真想的他青睐,瞧你的这张脸也并非不可以。你先进宫去寻个差事,跟他们混熟了,套出来皇上的路线,一大早猫在那唱个曲儿跳个舞,就没准了。” “哪里有这样的差事?” “西直门外,今个就有。得赶快报名,去晚了可就没了。” “谢谢您,我现在就去瞧瞧。” 阿溪一走,几个太监就闷头怪笑起来,一个推了推另一个:“孙子诶,有你的,又给整进去一个。” “她可快点进去吧!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傻的,最好进了浆洗,把爷爷的活担过去。”说完那太监便一口将杯子里的茶闷进了肚里,咂咂嘴,翘起腿,好不悠闲。 到了西直门,管事嬷嬷告诉她宫里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只剩御膳房和浣衣局两个地方还招人。想到郎中曾叮嘱自己尽量不见凉水,便自己选择了御膳房。 进宫有统一的日子,是在七天后。回到客栈,她将这件事同祁先生讲了,君良大吃一惊。他知她向来十分有主意,可没想到竟自己决定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是不愿意她去。可阿溪将爹爹临终前的遗愿讲给了他,并对君良说自己活下来便是为了这个。 又跟他讲,宫女不似太监要干一辈子,干满十年就能放出宫来,若他得了功名或许也可以将她求出来。好说歹说君良才勉强点了头。 此时已经初春,桃花打了骨朵,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冬天那般刺骨。她收拾好了行囊,此前在扬州存下的钱加在一起凑一凑大概有五十几两,她将它们装在了兰衡的荷包里,兰衡叮嘱过,这个荷包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给君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