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曾说过:二十多年前的一场藩镇惑乱是掰开如今局势的关键。 一直受于晏托管治下的各藩镇本都相安无事,期间虽屡有发生藩王起兵滋扰术邺边境的事,不过也都只是石子投湖,均没掀起什么大的风浪。除了那一次…… 她是不清楚当时的场面,但她知道。自那次藩王叛乱后,表面上好像仍是晏托出兵镇压了众藩,实则是晏托实行了两百年的藩王体制在战火的撕扯中被初步瓦解,导致回到各封地的藩王开始不安于自身被钳制的地位,越发萌生了叛乱,好自立为王的念头……由此的发展,才演变成了如今晏托的心腹大患——靶贺及渐被世人遗忘,于二十年前那场乱战中被朝廷削弱了兵力的——兰荠。 兰荠,历来素有“雪国”之称,同时也是距离术邺最远的一个藩国。它地势深幽,气候异常,常年酷寒隆冬,终年积雪不化。也许正是如此恶劣的环境气候影响,才造成此地外难进,内难出的局面,才使得深居于此的兰荠人日渐疏离了与外界的交流,变得与世隔绝起来。 …… 约是半个时辰前,他们的和亲队伍总算结束了连续十天的荒郊跋涉,来到了一处人迹密盛之地。就在刚才卫锦尧告诉她,他们已经确实的进入了兰荠国的首府——章敕。听着车外街道上鼎沸地欢呼声,云悠耐不住好奇,用手指微微掀起锦帘的一角,匆匆往外偷瞄了一眼后又立即放下。 她对这个远北之国的认识仅限于曾经看过古书上的一些零碎文字记载,或是道听途说。所以来此之前,这里给予她的印象虽然片段,却是根深蒂固,萧条不堪的:一座饱受战害欺凌的古城撇开昔日繁华,凄凉一片只剩下残垣断壁,碎石瓦砾。人烟稀少已然成为鸟兽栖息福地,千疮百洞且无人守卫的城门在刺冽的寒风中飘摇欲坠,狭窄的街道两旁门扉紧闭,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坑洼及枯枝落叶…… 可是刚才一见,才彻底摧毁了她的想象。干净的街道两旁站满的人群,从她所乘的马车看下去,黑压压地一片再见不着一丝地面的空隙,其与房顶上的白白积雪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大家看着他们的和亲队伍说着,笑着,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而整条街上的各商铺都是门扉大开,门前旁的圆形石柱上果然和传说一样,系着一条兰荠花刺绣的紫色绸缎,风一吹,满街的紫缎飘絮,让人恍若置身于仙境般美妙。 “云儿,前面不远就是兰荠王府了。”独想中不知又过了多久,卫锦尧的声音从外面传进。 云悠闻言,不禁再次好奇地抬起了锦帘,看见的则是一排牢牢挡在眼前的白石高墙。 “待会儿你先不要出来,兰荠王自会于驾前亲迎。”卫锦尧嘱咐道。 “恩。”说话间,马车就停了下来。 “嗒嗒嗒……”车外旁的卫锦尧驾着马,带着几名侍卫走过队伍在兰荠王府大门前停下。 听着那细碎渐远的马蹄声,云悠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两只放于腿上的手,掌心不停地来回摩挲着。这么多天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就调整好了心态,但当这一刻终于迎来时,她的心还是很忐忑,还是有很多放不下的情绪。 “兰荠王府长史楚公休携兰荠众臣恭迎皇太子殿下,和悠公主。”外面,一支浑厚沙哑,听似上了些年纪的嗓音响起。随后又有很多人齐声。 突然听见这么多陌生的声音,云悠心里更加没底了。 “恩,众卿平身。”卫锦尧道。 他话毕,外面稍清静了一小会儿。方才又听见那个领头的长史出声道,“早些时候,王爷收到遣使的回信就立即命本宫等在府内作下了布置,请二位殿下在厢房少时歇息,等今夜吉时一到就即刻举行迎亲仪式。” “等等。”卫锦尧出言阻止,继问。“楚长史,为何本宫不见兰荠王?” “回殿下,王爷于昨夜不幸身染风寒,直至今早仍卧床昏睡不起,所以故派老臣代劳。王爷未能亲自前来接驾多有冒犯,还请二位殿下饶恕。” “风寒?”卫锦尧质疑道,语气听上去明显不悦,似在隐忍。“不过区区风寒,他就敢不来接驾吗?” “请殿下息怒,王爷此次身体确实抱恙不适,还请殿下宽谅。” 车内的云悠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她神情冷淡,眼睑低垂,看着自己重叠的双手,表面并未受到车外一番对话的影响。 “神花”兰荠连世上最罕见的疾病都能在一天之内治愈,又哪会奈何不了区区风寒?不过都是借口罢了,毕竟连常人都难以嫁娶一个身患残缺之人,更何况藩镇之王?想来倒是都在情理之中,也罢,反正她身负皇命嫁来此地,只要完成太子所托便足矣,其他的麻烦,能免则免吧。 “今晚本宫不管他身体如何,都必须下床迎接他的王妃,听明白了吗?”外面的卫锦尧最终仍是没藏得住满心的怒气,他对着一干兰荠官员沉声暴喝道。 “是。”那位楚姓官员依言应答。在卫锦尧的脾气下,他小心翼翼的声音更显沧桑,不敢多有半点异议。 始终听着外面二人对话的云悠也不由得为之一震,刚才应该是她认识卫锦尧十一年以来,第一次听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人。纵然有些陌生,心里却是暖的。 “云儿,我们进府吧。”恍然间,卫锦尧已经徒步走到了她的马车前,一只手臂掀开那幕将她与外界隔开的锦帘,一只手则向车内伸来。他看着她甚是温柔地笑着,脸上已没了之前对待那些官员的怒色。 云悠神色愕然,盯着不远处那只为她伸来的手掌,心下犹豫。她始终是不习惯一下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面孔,也因为自身无法掩饰的缺陷,她害怕被众人当成稀奇。 “云儿?”见她盯着自己的手掌两眼呆滞,毫无反应,卫锦尧不禁担心的凝住笑意,试探性地又轻唤了一声。 “嗯?”云悠惊慌中被他唤回神来,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僵硬。 “怎么了?” “我……”云悠张嘴欲说,却在看见卫锦尧深蹙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时戛然止喉。 是啊,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踌躇不前,造成他的无辜担心。 “没事。”一边快速整拾着心情,云悠一边含笑摇头以消除卫锦尧心中的顾虑。她轻轻起身,褪去银裘,弯下腰扯扯身上微皱的嫁衣,上前几步将自己的右手放在卫锦尧的手心上。 她惴惴不安,不停自我安慰只要自然就好,可是在她踏出马车的一刹,眼前站满整个巷口的人,还是让她懵了神。刚才坐在车里只顾听声多少还不觉得,现在才见识到,在送亲队的最前面相对的地方,领头的是一个身穿白鹇、祥云、仙草拼绣的褐色官服,头系褐色兰荠花额带的花白发髻老翁,从他的穿着和所站的先头位置,云悠不难断定他就是之前与太子谈话的那位长史大人。 在他身后,则分别站着两排褐、蓝官服的文武官员,队伍长得似一眼望不到头。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们日后必将侍奉的兰荠王妃,是属于这里最美丽的女子,所以抬起头来去面对他们。好吗?”似是看穿了潜伏在她内心的自卑,卫锦尧侧过头凝视着她,眼带笑意,声语轻柔地鼓励着。 被他的一番话提醒,云悠抬起头望着他,眼底茫然惶逝,脸颊两处不觉染上了一层绯霞晕色。 她心知那不过一句好心的安慰,也深明自己的相貌平凡到就算被丢进一条全是男子的大街,也不会有人回头看一眼。但就是有这种魔力,他煦如阳的笑,他柔如棉的话,还有那双总是能在她情绪和精神最怯弱涣散的时候,给予她重树勇气的坚定眼神。 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无论以后的路有多长,又有多艰辛,至少现在身旁有他的陪伴与支持,这就够了。 独自又在心里暗想了一遍,云悠应着卫锦尧的话重新抬起了那颗沉甸甸地头颅。然而,才不过刚走到兰荠王府的府门前,她就第二次很不争气的垂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的右眼怎么了?” “不知道……” 不明就已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虽细碎如蚊蝇,却是一字一言都清清楚楚送进了云悠的耳朵里,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眼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皱眉的各兰荠官员,心中更是羞愤难当,无地自容。放在卫锦尧手中的手掌不由得慢慢捏紧,握成了一只拳头。 “全都给老夫跪下。”恐想这一声惊天大吼该是属于她身旁的卫锦尧的,没曾想却是站于她对面的那位长史楚公休。只见他面色严肃,浅布皱纹的眉眼间极尽苍劲威严。朝云悠拱手作揖行弯腰之礼后还没完,又接着在地上双膝跪下,双掌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倾腰俯下头,叩道。“叩见王妃。” 见他领头,其他文武官员先是错愕的面面相觑,等反应之后,才全部乖乖地曲膝伏地,嘴里齐喊“叩见王妃”,不敢怠慢。 看着如此宏势的场面,云悠顿时被吓得不轻,她眼神一凝,屏住了呼吸。 她何时承受过这般大礼? “走吧。”卫锦尧的视线从那片背脊上大略瞟过,满意的扬起了嘴角,再看看身侧已目瞪口呆的她,轻掂一下她的拳头,笑语道。 “额……”还没来得及开口让那些大人起身,云悠就被卫锦尧拉上了府门前的那几步石梯。 跨过那道门槛,进入府门之后,云悠就更加埋着头不敢平视前方了,她已经完全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纠结的内心到底是因强烈的卑微感,还是刚才受到那样隆重的叩拜礼所致。反正她就是任由被卫锦尧领着,盯着自己的鞋尖穿过一个个惬静的庭院…… 直到在某处,听见了从旁边一扇拱形石门后传来的女子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