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卷轴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铺陈开来,“鹤青,你帮我扶着那侧。”
刘鹤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靳王喊了两声后才醒神,“哦,来了。”
刘鹤青扶着那画卷的手一丝不苟,眼神却一直未抬起来看靳王。
“有什么话,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啊?”刘鹤青当即一愣,“王爷……”
靳王笑了笑,“你我萍水相逢,那日我从任半山手下收了你作副使,其实还没征求你的意愿,其实……你若不愿北上,我也可以将你送去别处,靖天八府都可以……”
“不!”刘鹤青连忙打断道,“王爷,属下绝不是那临阵退缩之辈。我只是……”刘鹤青努力地咽了口气,憋了许久才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只是……有些想她。”
靳王乍一听,当即笑了起来,他笑了一阵后,才慢慢收住,“我还当是什么,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不是……”刘鹤青臊红了一张脸,“王爷,您说得对,想要出人头地,也不仅仅是禁军这一条路,我一直记着您这句话,您对属下的提携之恩,属下此生难忘。”
靳王上前拍了拍刘鹤青的肩膀,低笑道,“谁说儿女情长便是英雄气短,为兵为将,为心系之人肝脑涂地,也算是性情中人。”
“王爷……”刘鹤青一震,下意识地道,“这话说得极好……”
靳王转过身,盯着那铺开的卷轴,喃喃道,“我也是年少时学来的。”
刘鹤青迟疑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低声道,“王爷,微臣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
靳王道,“但讲无妨。”
刘鹤青道,“王爷,方才为您装裱这舆图时,属下多看了两眼。”
靳王猛然回过头,看向他,“说下去。”
刘鹤青道,“属下在京中任职时,曾在坊间见过这种绘制舆图的笔法。”
靳王微微蹙眉,敏锐道,“坊间?”
“唔……”刘鹤青没想到自己随意遮掩的地方却被靳王当即识破,便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是、是魏姑娘曾给我看过丞相家收藏的舆图拓本。”
靳王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知道这张图的笔法出自何人?”
“程嘉仙。”刘鹤青点了点头,“我对兵法战书极有兴趣,却因为出身卑微,家境贫寒,没有机会学习。年少时,一直是魏姑娘从丞相府中偷来书册典籍供我阅读,程先生的舆图,是所有舆图绘本中最为精准的,其真迹存世不多,我当年看到的那张,也只是拓本。”刘鹤青指着眼前这张图,“此人笔力不俗,已习得八分像。”
“程嘉仙……”靳王思忖片刻,问道,“他是哪里人?”
“是云州人。”刘鹤青认同道,“云州沦陷后,他便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他在各方游历。”
薛敬皱了皱眉,“哦?”
刘鹤青又道,“对了,程先生这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陈寿平陈大将军,另一个……就是十年前的烈家军统帅,烈江之子,烈衣。不过,烈家满门都已经死在了九年前的那场大战中……”刘鹤青欣喜地看着薛敬,“王爷,没想到陈大将军还有这样的笔法,等咱们到了军营,属下一定要向他讨教讨教。”
“烈家……”薛敬咬着这两个字,思索了片刻,又问,“除了陈大将军和烈家人,旁的人不可能有这等笔法了么?”
刘鹤青倒是被他问住了,“兴许程先生离开云州后,又收了别的徒弟,这也说不准。”
薛敬点了点头,伸出手,将那卷轴细致地卷起,放在一边,这才抬头对刘鹤青道,“明日北上了,你去准备准备吧。”
刘鹤青未敢再说什么,连忙行了个礼,离开了书房。
夜间,幽州下起了大雪,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准备起迎除夕的炮仗,一辆铺着油布的马车慢吞吞地驶过八敏浮桥,丁奎亲自押送着这一个月来、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数百卷卷宗,小心翼翼地送到了王府,一路上避着大雪,定要赶在靳王离开幽州之前送到。
丁奎被初九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南苑书房。屋子里没生炭火,初九连忙将火盆拿进来,又给他们添了些烧红的银炭。暖茶搭配三两种糕点,丁奎也不见外,随便捡着吃了几口。靳王也不急,等着他喘匀了气,才道,“外头大雪,大人还亲自跑这一趟。”
丁奎跺了跺冰冷的脚,终于被一口热茶暖热后,才道,“王爷,您交代的事儿,我总得赶在您北上之前带给您,有些发现。”他将整理好的册子递给薛敬,“这些,都是按着编号一一排好了,对应着外面马车上的卷宗。”
薛敬接过那册子看了看,丁奎做事一丝不苟,将这数以万计的卷宗在一个月内就按着年份、事件类型和发生地点整理的井井有条,“辛苦大人了。”
“这不是全部的。”丁奎看了靳王一眼,不由地自责起来。
“怎么讲?”
丁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也多亏了殿下因为这事儿,催促着本官及时整理卷宗,实不相瞒,手下人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燕云一带曾经被焚烧过一批。”
“焚烧?”
“对。”丁奎沉道,“大约八年前,幽州府的卷宗库曾经走过水,失去过一批关于关于云州腹地的记录。虽说幽州府关于云州的卷宗也不齐全,但毕竟幽州为北方三州之首,各州府的大小事宜,几乎都会照着临一份,送来幽州做备案。这次重检,我发现,被烧毁的那部分云州相关的卷宗,抹去的,几乎都是九年之前九龙道大战前后的事。”
靳王静静地听着,心思却莫名地平静,沉疴难愈,一旦动着筋骨,那太平之下的暗流便即刻涌动起来。
他走到窗前,稍稍推开半扇窗叶,低声问,“丁大人,你说烈家……会不会还有活着的人呢?”
丁奎忽然一愣,“这……应该不太可能。当年九龙道大战之后,烈家全军覆没,紧接着云州城沦陷,烈家帅府被大火吞噬,据说所有家眷都死了。如果当真还有人还活了下来,那时至今日,为何他没有出现过,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这场仗在朝中犯忌讳,我听有人说,陛下……不愿人提这事。所以这些年来,底下的官员大多明哲保身,也都将这事儿封存起来,这事慢慢地,也就没人再提了。”
靳王的眼神一直盯着那院中的落雪,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丁奎的错觉,从今日一进这书房,他就觉得靳王的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总觉得他平日里总是挂着笑的他,今日却平添了一层疏离感,丁奎忍不住问,“王爷,怎么忽然提起烈家的事?当年九龙道一战,成了北方的一道伤疤,云州自从那一战之后就失落敌手,直到今日都未能收复。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一战……咱们可以说是,损了元气,添了内伤。咝……王爷今日,有心事?”
靳王思忖片刻,终是无法将心底藏着的那些事顺理成章地讲述出来。因为一幅图,让刘鹤青看出了藏在笔锋之下的程家笔法,从而知晓了烈家有生机尚存的可能,只是……这绘图之人与心中所系之人,在顷刻之间浑然一体,竟然毫无割裂之感,让长久以来的疑惑和冲动都在那舆图被展开的瞬间,变得更加迫不及待。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窗子轻轻地关上,他回身重新坐在桌前,“明白了,还有别的事么?”
丁奎道,“此番前来,除了给您送这些卷宗,还有一件事这引梅香的身份,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