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值九月,京城的暑气尚未散去,仍留有一丝躁意,黄昏的阳光不热烈,却映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恭宁街上,各式马车和轿子络绎不绝,井然有序的向着恭毅侯府驶去今天正是恭毅侯府老夫人的五十五寿辰,全京城半数的达官显贵都过府赴宴,为这位诰命夫人祝寿。
原本这恭毅侯府虽也是权贵,但因军功起家却不握实权,分量不怎么重,更不用说上任老侯爷在位时,侯府已经不复祖辈时的威赫了,老夫人的寿辰无论如何也摆不出这样大的场面,可现在恭毅侯却是个争气的,他不仅使恭毅侯府恢复了往昔荣光,还使其更上一层楼,实在不能不令人钦佩。
这位侯爷原本并不是世子,他在诸兄弟中排行第二,不靠父辈蒙荫,反而走了科举的路子,他也着实聪敏,十五岁就中了举人,十九岁就成了进士,是个实实在在的少年英才。
按说这位侯府二爷如果照着文官的路子走下去,凭他的本事,将来入阁为相也并非不可能,可意外的是,几年后侯府的大爷因病去世,他便被册封为世子,后来袭了家里的爵位,又赶上了新帝登基没几年,喜欢重用有才华学识的年轻人。这位新任的恭毅侯又是个有才干的,当下便抓住机会弃文从武,又在一众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当今圣上的心腹干将。
而这世上,从来都不缺锦上添花的人,因此便有了老夫人寿辰这宾客如云的盛况。
……
顾宗霖下了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小厮,急走两步,进入大门,和进门的客人们寒暄两句,道了一声“失陪”,便继续朝里走去。
这顾侯府经过近些年来几次修缮,已经不是往昔的模样。处处雕栏玉柱,随处可见葱郁的花草,假山石壁也蜿蜒精致,分外赏心悦目。布景虽不十分奢侈,却能体现主人家的身份。然而顾宗霖却没有驻足欣赏它们的意思,一路目不斜视向后院走去。
他过了垂花门,刚要进正院,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名叫朝英的侍从打小儿伺候他,冷不丁随他停住,不禁问道:“侯爷,咱们这不是去给老夫人请安吗?”
顾宗霖略一思索,脚下就转了向:“不,先去一趟静本院。”
朝英这次是真愣住了,前面主子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跟上,心里却纳起了闷。
府里的人不论主子下人都知道,侯爷和侯夫人许氏关系并不好,刚成亲那会儿,虽不亲近却也算得上相敬如宾,后来竟越发疏远了,至于近几年,两人已经等闲不见面了。
在这府里,老夫人居于正院,侯爷自己的三省堂在正院东边,诸位侧室按位分住在三省堂附近,侯夫人的静本院反而在正院的西边,还不如侧室住的离侯爷近。
夫人近年来总是卧病,并不能主持中馈,府中下人都不怎么巴结,兼之她又多年无所出,反而是侍妾们一个接一个有子,除去流产夭折的,侯爷共有三子二女,竟无一者嫡出,皆是庶出。这样一来,府里更像是没许氏这个人似的。
朝英到底是跟在顾宗霖身边的老人了,此中内情知道的一清二楚,因此私底下不免有些同情这位明面上尊贵的恭毅侯夫人。现在侯爷突然说要去静本院,怎么能不叫他惊讶。
静本院里下人并不多,其他各院的人都热火朝天的忙着准备老夫人的寿宴,就算是侍妾姨娘都将丫头们支使得团团转,生怕被抢了风头。正房夫人的院中却一片死寂,几个仆妇靠在抄手游廊上打盹,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在旁边翻花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院中的布景倒还能看,不能说是简陋了,但却没有一丝生机,这个还算符合恭毅侯夫人排场的院子,竟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仿佛是无人居住的废院。
朝英看到顾宗霖皱了皱眉。
这时,从里耳房里走出来一个丫鬟,手里端着托盘,朝英认出这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云清,她走到廊上的时候正巧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顾宗霖二人,当下吓得一哆嗦,差点将托盘上的药洒出来,急忙走过来行礼:
“侯爷……奴婢见过侯爷!”
声音惊醒了旁边的仆妇和丫头们,唬的几人马上跪在地上:“见过侯爷。”
顾宗霖没去看她们,只对云清问道:“你们夫人呢。”
云清心中激动,心知顾宗霖许久不曾踏足静本院,其他人都捧高踩低,全当没夫人这个人,这对一府主母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而他们这些下人中,别人不说,贴身大丫鬟绝对和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下侯爷好不容易来一次,一定要抓住机会。
她福下身子恭敬地答道:“回侯爷的话,夫人近来身子一直不适,近几日尤为严重,以至于不能起身,饭也吃不怎么进去。”
顾宗霖听了,眉头皱的更紧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怎么不请太医?”
云清低下头:“府里的规矩,请宫中太医过府瞧病,必要用正堂的帖子,现下是刘姨娘……刘夫人暂理中馈,我们使人去要帖子,前几次还罢了,这几次刘夫人说最近请太医请的过于频繁了,没的叫人说侯府行事轻狂,只叫府里的普通大夫来瞧了瞧,大夫说夫人身体气血亏虚,只叫好生养着,开了几服滋补的药罢了。”
顾宗霖听了,心下一紧,分辩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还是端住了云清手中的托盘,对朝英道:“你亲自带她去要帖子,再敲打刘氏两句。”
朝英应了一声“是”,带着欣喜不已的云清退了下去。
顾宗霖走到门口,踌躇了一下,又不由自嘲一笑,他行事一向果决,当机立断,刚才短短的一刻钟里却犹豫了数次,简直都不像自己了。
一边想着,一边将门帘子拉开走了进去,穿过屏风,又进入卧室。
许容辞并没有在床上,而是斜卧在临窗的榻上睡着了。她穿着一袭素白的寝衣,脸上粉黛未施,在这还有些热气的月份里,身上还盖了一层不薄的毯子。右手随意的搭在迎枕上,将头侧倚在手臂上,乌黑蜿蜒的头发上一支发饰也无,就这样散在身后,一缕秀发从耳后穿过胸前,顺着卧榻滑下,落在了地上。
真是好久不见了,顾宗霖想。
他总是冰冷毫无波澜的双眸中泛起了复杂的神色,定定的看了榻上的女人半晌,才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塌边的案几上,却不料这一点声音就惊醒了本来就睡得不甚安稳的人。
容辞最近身体确实很差,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头整日晕沉沉的,夜里却整宿睡不着觉,今天好不容易歪着睡了片刻,正在半梦半醒间,却突然被一点细微的动静惊醒了。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费力的抖了抖纤长的睫毛,掀起眼皮,微微抬头,正看到顾宗霖立在榻前。
容辞有些意外,张嘴想说什么,却引起了一阵咳嗽,不由抚着胸口深深的喘息了几下,说道:“侯爷?咳咳、侯爷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顾宗霖从刚才起就站着一动不动,深深地看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妻子,竟有些想不起两人成婚那天,他掀起盖头看到的那张稚气丰润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
此时的她身材纤细,甚至能明显的看出骨骼的轮廓,下巴削尖,凤目半开半阖,仿佛被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坠的睁不开眼,皮肤和嘴唇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这与当初那个健康灵动的小女孩儿有什么相似呢?
他侧坐到榻上,替她整了整身上的毯子:“身子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