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几个媳妇附和着春妮,春妮嘴巴更快,“蒲草这些年给张家做牛做马,对张家人啥样大伙都看在眼睛里,就是前几日还想上吊要随着张富去阴曹地府呢,如今侥幸活过来了,想着照料好两个孩子也算替张家尽尽心力,你居然还这般糟践她,这下哪有这般道理?”
众人听她骂得痛快,又瞧着蒲草可怜巴巴的模样和脖子上的青紫勒痕,当真是对张家死心塌地,扭头再一看那张牙舞爪、唾沫横飞的张二婶,谁能照料好两个孩子,简直就是一目了然了。
里正和几位老爷子互相对了对眼色,用力一拍桌子,喊道,“好了,都给我住手。”
张二婶累得是气喘吁吁,被两个儿子拉扯着退了回去,无处撒气,只好伸手在张二叔身上捶了两下,骂道,“你个窝囊废!”
张二叔想发火,又不好当着村人面前同婆娘打架,只好忍了下去,脸色却也更见铁青之色。
里正皱眉扫了众人一眼,道,“如今,事情争讲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好好吧。贵哥儿和桃花想要回家里的苞谷地,同蒲草一起挑门过日子,张二兄弟一家不愿意放人,担心蒲草照料不好两个孩子…
那不如这么办吧,看看贵哥儿和桃花有什么条件,若是张二兄弟一家能做到,他们就依旧归到张家,若是做不到,张二兄弟也别生拉硬扯,坏了同族情谊。”
众人都是点头,毕竟这是决定张家兄妹的归属,他们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张老二夫妻对视一眼也点了头,但是张二婶多了个心眼儿,当先装了一脸疼爱模样去拉桃花的手,哄劝道,“桃花啊,跟二婶回家好不好,二婶给你烙饼子吃,还有城里买回的点心又香又甜,二婶都给你留着呢。”
可惜,桃花已经八岁了,又聪明乖巧,这几日受够冷眼呵斥,她怎么还会相信张二婶的话,身子往里正娘子身后缩了缩,任凭张二婶怎么哄骗,死活就是不肯出来。
张二婶恼怒,还要伸手去拉扯,里正娘子却是心疼了,拦阻道,“行了,她二婶,孩子不愿意应话就算了,桃花一个女娃能有啥要求,顶多吃饱肚子,将来出嫁时再有一副差不多的嫁妆就是了。”
张二婶脸皮猛然一紧,嘴唇哆嗦道,“嫁…嫁妆?”
里正娘子点头,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对啊,就是嫁妆,桃花虽然是咱们农户出身,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好闺女,备个十两银子的份儿嫁妆也不为过啊。”
十两银?张二婶犹如被人挖了心肝一般,两只眼睛都想变成白花花的银锭子了,他们一家子省吃俭用,十年间也不过才攒了二十两银子,难道要分一半给这赔钱货备嫁妆?
仿似觉得这打击还不够重,张贵儿终是不负蒲草所望,出声又加了一句,“我除了吃饱,我还要去学堂读书。”
这年头什么金贵?人才啊。人才怎么来的?培养的。靠啥培养的?嘿嘿,银子啊。
家里若是有个孩子读书,一年纸墨笔砚这些消耗最少就要二两银,私塾的束修还要二两,就算以后不去考秀才举人,只这一年四两银子,也没几家消耗得起啊。
整个南沟儿,除了里正家的胜子,也就张贵儿这一个读书的孩子,这还是张富在外偷鸡摸狗没少踅摸银钱回来,才供得起啊,换一家早放赖了。
张老二夫妻是彻底傻眼了,这一个嫁妆一个读书,把他们那点儿占便夷心思砸的细碎,两人都不是傻子,肚子里的算盘拨的飞快。
二亩苞谷,一年顶多能出三两银,扣去两个孩子吃穿,剩下的也就二两,若是供张贵读书,他们反倒还要再搭进去二两,甚至过个几年桃花长大了,更是要直接拿出十两银子办嫁妆,这事谁同意?谁就是傻子啊!
夫妻俩齐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迭声的道,“这俩孩子的要求太高了,我们家门户,喝粥都喝不饱,怎么能供得起啊。”
“就是,就是,当那二亩地是产金子呢。”张二婶子扫了一眼面露笑意的蒲草和春妮,眼珠一转儿又道,“我们家供养不起,难道他们跟蒲草一起过活儿,蒲草就能供养得了?还不是一样,与其跟着个外人还不如自家叔婶更可靠。”
里正和长辈们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这张家两孩子确实有些不好养啊,蒲草那身板儿,自己不准哪就一命呜呼了,还怎么照料别人啊。
蒲草这时挤开了人群走到场地中间,抬头高声道,“我会拼命赚银钱,给姑备嫁妆,供叔读书。”
院子里静了半晌,猛然又吵闹起来,有嘲笑蒲草自不量力的,有担心蒲草脑子烧坏聊,更有蒲草住在坡上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的,里正瞧着蒲草的神色不像玩笑,就示意众人静下来,道,“蒲草,你年纪还,又出了张家门儿,若是进城找个活计或者另嫁他人,都是条出路,但是你要照料这两个孩子,这担子可是不轻啊,你得想好了。”
蒲草心里还是很感激这里正处事公正的,但她也不好,她要立足本土发家致富,不愿意去大户人家当奴婢,不愿意嫁缺婆娘,只得装了一脸坚定模样,道,“张家毕竟养了我十几年,如今落得这地步,我就是拼死也要把叔姑照料好。”
“好,好,就冲这份心气儿,蒲草就是难得的好女子。”孔五叔第一个站起来夸赞道,“以后蒲草就是张老大家的当家人了,谁也别再弃妇之类难听话,因为有些人连弃妇都赶不上。”
李四爷和另外两个老爷子也是点头,“这样的女子当真难得,以后张家的苞谷地就归蒲草打理了,若是再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乡亲们,大伙儿能帮的都搭把手儿。”
里正也道,“不管蒲草今日的话能不能做到,这份心气儿确实值得夸赞,不过,贵哥儿将来必定要娶媳妇儿,桃花也要出嫁,倒不好一直留她在张家操劳,还是要想个法子啊。”
陈四爷捋捋胡子道,“不如就以五年为限吧,五年后贵哥儿十六成人了,桃花也十三定亲了,那时候蒲草若想改嫁就尽管出门,可着张家的能力给她凑副嫁妆就是。若是没有合意的,就一直在张家养老,贵哥儿也不许撵。”
“这话的对,蒲草为了他们兄妹留下,若是长大成人再撵了蒲草出门,可是丧良心了。”
众人都是高声附和,惹得张老二夫妻几次想插嘴挑拨都没找到机会,只得恨恨的闭了嘴巴。蒲草带着张贵儿和桃花儿上前行礼,想起还有山子一事儿,就又道,“几位长辈,我想把村里游荡的那孩子收到家里,不过是一日两碗粥的事儿,等将来贵哥儿去县学读书也有个跟班儿。”
既然张家由蒲草了算,这样的事儿她自己做主就是了,如今当着众饶面儿请示族老们,自然是敬着长辈,但是也有请村里人以后多照料的意思。
里正族老们虽然觉得张家连房子都没有,实在不宜再收养个孩子添张吃饭的嘴,但是却也不好多,简单点零头,算是应下了。
众人声议论着纷纷散去,蒲草带着孩子们给长辈们行了礼,也告辞了。
一出院子不远,就瞧得山子躲在草垛后探头探脑的望过来,她就忍不住笑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山子立时露了笑脸,屁颠颠跑了过来,蒲草伸手摘去他头上粘的几根草棍儿,笑道,“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过日子吧。”
山子用力点着脑袋,手抓着蒲草的袖子,大声保证着,“嫂嫂,我一定听话。”
桃花跟在一旁笑嘻嘻拍手,张贵儿却是皱眉一副厌恶模样,蒲草不喜他那嘴脸,心思一转就道,“刚才为了让族老们同意才扯了个借口,但是以后山子在咱们家可不是书童奴仆,我要认他做义子”
蒲草这般完全是出于好心,想着她已经年过三十,认个五六岁的孩子做义子也算正常,可是她忘了,三十岁的是董婉,蒲草尚且不足十八岁,这可就有些奇怪了。
桃花惊得嘴儿微张,张贵也是皱眉,山子怯生生道,“嫂子,我不想叫桃花姑姑…”
蒲草愣了愣,很快就转过了心思,干笑两声,“口误,口误,我是认山子做义弟,以后就是我娘家人了。”
山子立刻眉开眼笑的开口喊姐姐,桃花也跟着欢喜,张贵儿却是冷哼一声,迈步往张家去了。
蒲草给桃花抻了抻衣裙,嘱咐了两句,也撵了她去追哥哥,然后牵着山子回了山坡上的窝棚。
新鲜出炉的姐弟俩爬上了东山坡,一边话一边从倒塌的窝棚里往外清理用物,正是忙得热火朝的时候,张贵儿却是怒气冲冲的扯着一脸泪痕的桃花回来了。
蒲草见得他们两手空空,就猜到了大半,上前替桃花擦了眼泪哄了几句,就回身问张贵儿,“可是那一家子把行李贪下不给了?”
张贵脸色铁青,显见是气得狠了,重重点头怒道,“二婶,刚才去里正家的时候,家里无人遭了贼,把我和桃花的衣物都偷走了,她…她明明在撒谎,怎么就那么巧,有贼单偷了我们的衣物去?”
蒲草半点儿安慰的意愿都没有,撇嘴嘲讽道,“然后呢,她遭了贼,你就这么空着手回来了?”
张贵张了张嘴,想反驳两句不可忤逆长辈之类的言辞,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蒲草冷哼,示意桃花去和山子玩耍,然后直起腰身道,“你是不是觉得肚子里读了几本圣贤书,就把自己也当个圣贤了?难道圣贤随便几句之乎者也,肚子就不饿了,冬就不冷了,那我真是要佩服你了。
可惜,桃花却不懂圣贤之言,你要为了一个知礼敬老的名头挨冻受饿,可别拉着桃花啊,十一岁的大伙子了,这点儿事儿都处理不好,以后还怎么安身立命!”
张贵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双拳握得青筋暴起,心里这一刻,比之张老二一家更是恨极这突然变得口舌如剑般锋利恶毒的嫂子,他想如同以往母亲和大哥那般对她呵斥大骂,但不知为何就是哽在喉咙没敢出口,狠狠喘了几口气,到底一甩袖子直奔山下去了。
蒲草挑挑眉,回身招呼脸儿上满是忐忑的桃花和山子,继续拾掇行礼,一大两刚刚把几件破衣服包在烂得露了棉花的被褥里,几只陶碗和少半袋包谷面儿也装进了铁锅,张贵儿终于再次爬了上来,原本就脏污的衣衫已经瞧不出模样了,绑着的发髻也散了,右脸上甚至还有一只明晃晃的巴掌印儿。
桃花儿愣了愣,立刻哭着扑了上去,张贵儿抱着妹妹,把手里的两个布包扔到地上,怒瞪着蒲草,就等着她夸赞两句或是赔情道歉,可惜蒲草连眼皮儿都没撩,笑嘻嘻把窝棚上的油毡扯了下来扔到布包上,道,“一起扛着,咱们走。”
完,拎着行礼和锅碗瓢盆,领着山子下山了,张贵儿气得重重跺脚,但也只得抱了布包和油毡,带着妹妹跟上去。
一家人大包裹儿找到自家二亩苞谷地的地头儿上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山子和桃花都是饿得肚子咕噜噜响,蒲草就撵了张贵儿去河边打水,然后带了他们去挖野菜。
虽然日子已是秋初,但田间地头儿的野菜却还算鲜嫩,很快,荠菜、猪耳朵等等就凑了一大捧,不等蒲草发话,桃花就懂事的动手洗了起来,蒲草夸赞了她两句,四处望了望,瞧得旁边那片地里居然套种了几垄土豆,立时大喜过望,顺着自家包谷地摸过去,偷偷挖了几个大土豆出来,又把土豆秧原样插回去,然后就乐颠颠跑了回来。
张贵儿眼珠子瞪得溜圆,未等骂出那个贼字就被蒲草堵了一句,“你若是不吃,就尽管骂!”他立时就红着脸扭过了头,权当眼不见为净了。
蒲草把铁锅座在垄沟上,用石头堵了后面儿,下边烧了枯树枝,就成了个简易土灶,锅里倒上半锅水,把土豆切块扔进去,煮得熟透之后,就抓了包谷面,一边往里撒一边搅着,待得开了锅,最后才放野菜,加上一点儿盐巴,一锅香浓的土豆粥就熬好了。
金黄的苞谷面儿,碧绿的野菜,配上软糯的土豆块,馋的山子和桃花蹲在一旁直吞口水,自然,他们两个先得了一碗,抱去一旁坐着口口喝起来。
张贵儿有心不吃,但是到底扛不住饿,呼噜噜吃得也极香甜,蒲草笑眯眯顺着碗边儿吸溜一口,嘴唇上就沾了一圈儿苞谷粥,好似长了一层金黄的胡须,惹得山子和桃花笑得咯咯有声…
春妮夫妻赶过来的时候,见得他们一家人,非但没有想象中那般悲惨可怜,反倒如此开怀,都是满眼的疑惑不解,但也放心许多。
蒲草跳起来,请他们夫妻一同喝粥,两人都道吃完了,春妮甚至从怀里又摸了两个饼子出来,蒲草想问几句,但是瞧得刘厚生在一旁,就忍了下来,转而道谢。
待得简单拾掇了碗筷,众人一起动手在田边不远处简单支了一大一两个窝棚,大的留着蒲草和两个孩子住,的就给了张贵儿,虽是树枝等物遍地都是,但是众人忙完也已经是太阳搭在西山头了,蒲草也没客套留饭,同春妮嘀咕商量了两句就送了他们回去。
中午的剩粥热了,两块饼子掰成四半,一家人分吃完了,张贵儿就摸了本书出来,极心的就着火光儿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
蒲草嘱咐桃花和山子好好看家,就摸黑回了村子,春妮早等在村口,扯了她一起避了人眼拐进张家老宅,一个往房顶泼污,一个就进屋去捣鼓了一番,然后悄悄又退走了。
事情安排妥当,蒲草心情大好,甚至都不觉得黑漆漆的庄稼地恐怖,欢喜的哼着曲磕磕绊绊往回走,但是刚到窝棚附近,就听得田里好似有咔嚓嚓的声音传来,于是立时挑了眉头,拐去张贵儿的窝棚。
张贵儿刚刚睡下,听得有人进来猛然惊醒,刚要喝问,蒲草已是捂了他的嘴巴,声道,“有贼偷苞谷,赶紧起来随我一起过去抓个正着。”
若是以前,张贵儿肯定要先斥责蒲草没规矩,但是今时今日,尝过挨饿的滋味,粮食在他心里已经胜于规矩礼法了,于是麻利的爬起来,就随着蒲草悄悄钻进了苞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