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之徒,诞生在神界又如何,从他被安放在蛮荒罅隙开始,主神就已经弃了他。
“是不是从一开始,您就没将我放入过眼底?您一直忌惮的,从来都唯有朝歌一人?”
颂翊这些年的怨与恨,都在于廉棠宁死都未将自己视为对手,他所有的筹谋,所有的阴狠,都不及那个肮脏的另一半在廉棠的心里重要。
“你一直在乎的,就是这个?”廉棠眸光轻颤,强忍着某种压抑的情绪,从心底翻涌而上的酸苦将喉结浸到破碎。
“是!”颂翊怔愣的回答道:“我受够了诸神的指点,也受够了忌惮与冷漠,我不想永远被心魔比下去。”
空洞的眼眸,倏尔又恢复了清明,只见他直勾勾的盯着地表上缠绕的火舌,恶狠狠的继续说道:“不,没有谁比我更强,我才是最强的,当初逼你自戕的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是我是我呵呵呵呵呵是我!”
陷入混乱的颂翊抬起手来,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神情疯癫,或哭或笑,语无伦次,似乎那里面有什么残忍的真相似的,让他无法接受。
“从来都没有什么朝歌,那只是你心里的执念罢了!”廉棠斩钉截铁的说道。
刚刚还苦笑不得的颂翊,乍一听到这番言语,猛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的嘶吼道:“你放屁!朝歌是存在的,他是我的心魔,是我脱体而出的心魔!”
“你是有心魔,但早在云麓之巅就已被我净化,你之所以觉得它还存在,是因为你接受不了亲手杀了我的事实。”
“轰”的一声,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堡垒坍塌成了废墟,露出了地表之下那些肮脏的真相。
颂翊的真身乃是蛮荒罅隙里滋生的邪恶之神,它是神界众灵摈弃在洪流里的苍生七苦,融汇了诸多杂念与阴暗而凝成的灵体。
既然苦恶也能酝酿出神格,那么天道自然就会赋予了他不同于寻常的天赋,皆因创世之初三界秉承着万物之灵皆可成圣,不分高低贵贱,这就是为何初出茅庐的颂翊竟能比廉棠还要聪慧的原因。
最初的颂翊单纯如纸,只是流落在归墟的这些年见惯了光明之下的苟且,再是平衡的一杆度量,也会在无形之中有了偏驳。加之他本就是苦恶融汇而成,失了清正的指引,自然而然就滑入了阴暗的沟壑里。
颂翊因为神格污浊,有着逆天的精神浸染能力,是以他在无形之中大胆的浸染着诸神的意志,于是无上归墟第一场悄无声息的爆发了。
当他旁若无人的穿梭在战火里,望着光鲜靓丽的神明在血与火的纷飞里被玷污,望着族群与族群之间因为一点罅隙便斗的你死我活,那铺陈在脚下的血液和溢散在空中的神元,就像是天道对自己华美的表彰,刺激的颂翊恨不得在倒伏的尸骨之上翩翩起舞。
望着脚下这片自己一手主导的废墟,颂翊狞笑着认为,这个世间最为强大的不是善念而是欲望,只有将它膨胀到无限大,膨胀到野心永无止境,那么这尘世间的万事万物皆可唯吾所用
可是一个神明的出现,却恰恰颠覆了颂翊前半生的认知,原来在这处藏污纳垢的神界之地上,竟然还会有像廉棠这般公正廉明,冰肌玉骨的纯粹之神,他可以为了众生的疾苦不辞辛劳,可以为了毕生的理想坚守本心,绝不动摇。
哪怕是自己将全天下最好的宝物呈现在廉棠的眼前,他也不会待其另眼相看,仿佛这就是一堆华而不实的死物,勾不起对方的半分兴趣。
就好像一个从未见过白雪的人会过分渴望那些细小的晶莹,而越是没有得到手的就越是过分企望能够拥有。
廉棠之于颂翊就是那遥不可期的皎月,他好奇,瞻望,若渴,又私心作祟的想要去采撷玷污。
于是痴心已付,再难回头,颂翊步步为营,赫然闯进了廉棠清白的世界。
起初的颂翊只想待在廉棠的身边,变着法的蛊惑他去作恶,可是廉棠却总能拿出一堆酸腐蹩脚的大道理来跟自己争辩,争来辩去到是自己被他的巧舌如簧给绕糊涂了。
后来的后来,是他窥探到了避世之地的秘密,于是日益膨胀的野心促使着他将手伸向了更高的地方。
可是廉棠却是横亘在登顶之路上的障碍,他既想扫除,又想掌控,却又深知廉棠这般傲骨不屈的硬骨头是绝不会甘心臣服于自己脚下的,于是怂恿不成反胁迫。
他偷盗九重天箓,篡改仙法禁术,将廉棠教给自己的正统术法全部更改成了邪魔外道,然后以傀儡之法操控诸神自相残杀,释放从蛮荒之地亲手培育的噬魂妖兽,他屠戮神界,围困仙山云麓,逼迫悲悯怜爱的廉棠神君交出避世之地的秘密。
既然你不愿意与我同流合污,那我就成为众生主宰,逼你跪伏叩首。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廉棠的刚正,他所信奉之道,不是强权不是武力,而是仁爱。
是诸神的和睦相处,是人间的太平盛世,是北冥的生生不息。
三界众生循环往复,各自待在各自的领域里,繁衍生息,经久不衰。
这样的三界,需要的是避世三主的公平廉洁,刚正不阿,而不是颂翊这般的野心勃勃,任性恣睢。
于是在灵巫宫殿前,那场毁天灭地的屠神之战,是颂翊亲手刺死了廉棠,仅管他在封禁之咒的净化下才从癫狂的心魔里悔悟过来,后知后觉的明了了自己的心意。
但都为时已晚,他觊觎了半生的明月,碎了。
颂翊怔愣的望着白皙的双手,颤抖的眼睫沾染着薄薄的水雾,他呢喃道:“是我杀了您,是我杀了您,是我杀了您啊!”
三声几不可闻的低诉,道尽颂翊满手血腥恶名难逃的后半生,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悲痛之下的臆想,根本就没有什么朝歌,也没有什么心魔合体。
有的,只是他的混沌疯癫与不愿清醒,似乎只有变成廉棠,这个亦师亦友的神君才没有彻底从自己的身边消失。
在人丁寥落的灵巫宫,颂翊是廉棠神君,而在众神朝拜的归墟天扉,他又是阴晴不定的诸神之主,身份与性情的轮番转换,越发刺激的颂翊疯癫痴狂,他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对待臣服的神祗后裔时好时坏。
以至于到了最后,他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滥杀无辜,残暴不仁,终是逼迫的神众揭竿而起,一朝失势,彻底沦为了被驱逐的异类。
颂翊痴迷了半生的梦,碎了!
受不住真相的打击,他开始捂眼痛哭,单薄的身子抽动成一团,呼之欲出的懊悔与内疚,混着一声悲过一声的血泪,猛的砸向廉棠的心房。
事到如今,廉棠没有办法去评论颂翊的功过,他狂妄又自卑,坚毅又矛盾,既想做个被自己认可的骄傲,又舍不得心底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歪心思,他生而命途萧瑟,又长剑难断苦恶,如今千秋梦过,七苦成殇,续命的筝弦倏尔崩断,旧梦与故人尽皆消散。
这场维持了千万年的悲剧,到此,应该收场了。
填坑填到挠头的提莫要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