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前世的噩梦,总会终结在铡刀旋起的那一刻,索然无味的从梦境里退出来,廉棠总会在灯火流淌的光影里望见那个白衣的孩子。
有时他低眉顺眼,帮着自己在灯下研磨。有时又是倔强冷硬,跪在戒鞭的抽打下一声不吭。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他长成少年的模样,一身雪白的祭祀服,束着银冠的长发,似笑非笑的俊颜透着勾沉的情愫。
廉棠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每每回忆起梦境里的点滴往事,他都有一种被背叛的心酸与懊悔,似乎这个孩子曾对不起自己,但他又深知错不在他,那种既是惋惜又是怜爱的模糊情感横亘在二人之间,总是让他拿捏不好相处的分寸。
廉棠孤寡一身,自双亲亡故之后,他便再也不信任何蓄意接近自己的人。
但是梦里的那个少年,却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哪怕他知道接近的后果,是死无全尸,却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粘稠相遇里,笑着去原谅。
这让苏醒过后的廉棠既新奇又厌恶,因为他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讨好与陪伴。
可是花妖的出现,却有很大一部分是满足了自己对亡母的亏欠。毕竟这个魔女知理明仪,透着股饱读诗书的闺阁之气,很像他那个在世俗里挣扎疯魔的娘亲。
面对花妖的纠缠,廉棠最初是憎恶与仇视的,可当他无意中行走至一处阴暗的角落,听到一个女人絮絮叨叨的哭泣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就像缠住双腿的触手,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于是他很是踌躇的立在原地,透过枯枝败藤的罅隙里,窥望到一双针脚细腻的小鞋子。
廉棠自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母亲为自己缝制过衣裳,像这种一看就填满了爱意的小物件他只在牙牙学语的幼儿身上见过,而能在北冥这片阴暗的地界上看到人族的东西,是廉棠从未想到的。
他新奇,哀默,渴望又惧怕!仿佛那一双堪比珍物的小东西,是幼年夭亡的小儿骨一样。
那一晚,稠黑而压抑,忍不住思念的花妖将幼子穿过的小鞋子捧了出来,贴在心口默默的哭诉着。而躲在暗处的廉棠,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听了半宿,时常端肃的一张脸,竟难得的始解了。
从那之后,廉棠就对花妖的绵缠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放纵,慢慢的,他开始接受,开始逼着自己去回应,可他却总能在与花妖的言笑晏晏间恍然想起那个白衣的少年,立在寒天雪地里,背对着耀目的灿阳脆生生的对自己笑道:“神君!”
花妖与少年的身影相互重叠,一个绵缠一个痞滑,但无一不是对自己的敬重之中裹挟着一缕复杂的情感,廉棠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透过花妖去看那个未知的少年,还是在少年虚幻的身影里去缅怀曾经的过往。
逐年征战,率魔攻城,廉棠已然从北冥最低等的士卒做到了与岚音平起平坐的一方诸侯,可他时常觉得心脏空缺掉了一块,尤其是在端坐高位之上欣赏困兽刑牢中的暴力厮杀,望着渗透进砖缝里陈旧的魔血时,浅薄的愧疚混合着浓烈的仇恨刺激的他头痛欲裂。
他开始彻夜彻夜的无法入眠,疲累与征伐透支着愈渐消瘦的生命,直到登瀛城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立于峰峦的廉棠才在漫天的雪簌里彻底将前尘都忆了起来。
颂翊携着争鸣剑疯癫的这些年,廉棠微弱的魂魄都将其看在了眼底。他能在今世为人,除了主神的授射,就是颂翊呕心沥血一点一点磨来的。
若说当初在云麓之巅,神宫门前,一项乖巧的颂翊将长剑抵在自己喉间的那一刻,震惊与悲痛还是有的,但他更多的却是自责。
总以为严厉可以规束一颗狂妄的心脏,让其知晓渺渺天道,逾越不得,可当他忍着满身伤痛与这个朝夕相处的弟子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才幡然明了,颂翊要的,是肯定与怜悯,他只是一个别扭的孤独的孩子,比起戒鞭加身,他更想要的,是自己一个肯定的拥抱。
当前尘加身的廉棠提着争鸣剑,下到焚天祭祀塔最底层的时候,他的心脏与手臂都是颤抖的。
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罗叠在角落里,陈旧到乌黑发干的尸骨的时候,悸动的心脏蓦地凝滞成石。
终年被苍梧幽境炙烤的祭祀塔,此时已经崩开了数道狰狞的裂隙,从深渊之底冲溅上来的岩浆混合着若火梧桐的种子浮动在地表,翻滚的熔浆火花四溅,无处下脚。
站在裂隙的边缘,透过扭曲而炙热的光线,廉棠隐约能窥望到休眠在树冠上的神凤那巨大且耀眼的身躯。
前世的廉棠神君,在云麓山脚偶然得见的神颜,就是靖无月带着三大元素的法身立于群巅之最高处,俯瞰众生。
那时的廉棠纵然得天独厚,是归墟之地最尊崇最古老的神祗,但在创世主神的面前,唯有叩首跪拜,惶戚瑟缩。
靖无月的强大,在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一挥间即可决定三界的生死。
如今站在灭世之罚的跟前,已为凡人的廉棠才终于明了当初主神的不忍与决绝。
神凤苏醒,焚天灭地,三界众生将无一生还。
廉棠不知颂翊固守在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他必须要去阻止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哪怕他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
推开热气烘人的石门,一身蓝衣的廉棠仿佛又重新推开了云麓之巅的灵巫宫,那个容颜不减半分的少年,正躲在宫殿的最深处,甜丝丝的对自己笑道:“神君!”
酥脆崩塌了大半的焚天祭祀塔,早已没有生灵的痕迹,但惟有颂翊的一缕残躯还立于塔底的最中央负隅顽抗,一张过分病恹而苍白的脸,在廉棠讳莫如深的眼眸里猛的舒展成了一朵瘆人的曼珠沙华。
逆天改命,从来都不是我自逍遥,颂翊这些年的推波助澜,早已将他的生命耗费的七七八八,之所以还未能就此消散,全因心中的执念未了。
他在等廉棠,等他的神君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是打是骂,是杀是恨,他都不在乎,他只要这个男人能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残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