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我不眨眼的盯着他怀里的帕子,略有些尴尬的说道,“这帕子我用的久了,回头给你一副新的。”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罢了,好像我还真的一直不大待见你。”我叹了口气,以往都是我欺负苏贤汝,如今好好的说话了,倒让人心里觉得难受。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思过崖出事了。”他来的这样凑巧,正好我生病,难不成牛头马面给他托梦了。 他起身倒了一壶水,又说道,“是娘,前天晚上娘突然梦见你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哭,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那样子着实吓人,第二天娘便遣了我来,你不在寺里,一问,原来你竟然在思过崖,为兄赶来的时候,你正在洞里,身上披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嘴里还塞着臭了的干粮,味道......” 次奥,老子的光辉形象。 他看我面色有变,也不再说下去,只是换了个话题,开始话家常。 “爹娘身体都好,唯独牵挂你,姐姐们也都安好,大姐二姐都嫁给了好人家,阿缺,你都当舅舅了,这次上来,看到你这样面黄肌瘦,若是让爹娘看到了,哎,还有奶奶,他老人家一直挂念着你,为了你上山的事情,一直跟爹爹闹别扭,最近她老人家的身子不怎么好。” “奶奶怎么了?”好歹家里还有个一直骄纵我的人,老太太宠我宠的有些无法无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我的自由无拘无束,跟宋之书斗智斗勇数十年,所谓老当益壮,英姿勃发,我觉得用来说奶奶一点都不夸张。 她这样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怎么会身子不大好。 “你走后,奶奶便一直闷闷不乐,这几年都是在用补药,他老人家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也拿他没办法。”苏贤汝叹了口气,似乎本来没打算说这些。 “来之前,爹娘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你奶奶的事情,可是我觉得,阿缺,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能做判断,不能老是靠着爹娘做主。”苏贤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宋之书要把我踢出宋家大门,我还没长大呢,看我个头还这样小,我做不了主。 “爹爹要把宋家传给你?”我问的突然又蹊跷,雷的苏贤汝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愣愣的看着我,仿佛说了半天话,都是在对牛弹琴。 “算了,是为兄错了。”当然,不是你的错,难不成还是我错了,奶奶肯定没事的,爹娘说了让我十八岁才能下山,我不下去。 我不能下去,万一我下去了,奶奶看见我,一激动,情绪紊乱,或者再无盼头,那我到底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谁能告诉我。 “替我照顾好奶奶。”说完这句话,我只觉得浑身没劲,软趴趴的又睡过去了。 苏贤汝走的时候是在某一天的清晨,天蒙蒙亮,空气里还有露气,以往这个时辰,我还是在睡着的,可是,前天夜里鉴于苏贤汝平白无故多跟我说了一会子话,我知道,他可能要准备下山了。 他走的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背影,于是我撒开小短腿,朝着藏书阁跑去,藏书阁的楼梯被我踩得咯咯作响,这是在等着我打扫吗,衣袍扫过地面,飞起一片尘土,呛得我咳嗽起来。 待我爬到最顶上,推开窗子,那人已经出了寺门。 月白的袍子随着他的走动划出好看的线条,我趴在窗户边上,突然想起那条帕子的味道,我是男的,我是男的,我在心里默念几句。 苏贤汝头也没回,出寺门的时候没回,路过山下那棵大槐树的时候也没回,直到我连影子都看不清楚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半下头,为了等他的一个转身,我在那撑着眼皮不落,撑到最后,眼珠子疼的挤出俩水滴,一前一后落在散漫灰尘的窗台上。 “替我照顾好奶奶,还有,别抢我家产!”我捏着鼻子大声朝着已然看不见的地方喊道。 “吓死老子了,你叫鬼呢。”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声抱怨,我不想回头,可是想想还得下去,便低着头转过身子不抬眼的从他一侧下去了。 “傻缺,你干嘛呢,病完脑子傻了。”他追着往下跑,一边跑一边笑,“你刚才喊什么,就你家那点家产,人家苏贤汝还看不上呢。” 我回头定住,那孙子一个刹车没刹住,扑腾一下扎到我怀里,我嫌弃的推开,又退后几步跟他保持距离,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天开始,如果没有师太的话,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要越过这个距离。” 说罢,我头也不回就跟苏贤汝方才那般,大义凛然的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跟陈棉那孙子便划清了界限,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跟他废话,那孙子却是每日里都活的风生水起,在一众师太小尼姑的簇拥下,整天忙碌的赚着香油钱,自得其乐,又能为寺里添瓦加转,一堆莺莺燕燕之中,玩的不甚快活。 如此又是一年多,这一日我突然收到一封快马加鞭传来的信函,好吧,也许没那么快,只不过信到我手上的时候,那蜡印还微微烫手,宋婉的字有长进,清新隽秀。 “弟阿缺亲启,奶奶病危,爹娘为了冲喜,特意将三姐宋秋,四姐宋冬的婚事提前举行,本月十五,宋秋将许给长林街琴铺欧阳家,欧阳易,宋冬嫁给南门卖首饰的李家,李平生,爹娘担心弟身体与前程,不允告知弟详情,然姐内心焦灼,恨不能替弟分担,奶奶病中,犹自呼喊弟的乳名,姐闻之涕泪纵横,弟见此书,还望多加思量,归与不归,皆在人情,万望珍重。五姐宋婉” 奶奶果然病重了,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蓝底包袱,又往里塞了些银子,当年苏贤汝放在里面的银子,我一分都没动,寺里清淡,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这次跟普惠师太告假的时候,师太也分外开恩,她送我一本经书,竟是我之前抄过的《四十二章经》,当然,后来被发现是陈棉所为。 “宋缺,你父亲当初求我收留你的时候,再三嘱托,在你年满十八岁之前,万不能放你下山,势必要劳你筋骨,饿你体肤,贫尼恐怕要让他失望了,如今你奶奶病危,于情于理,你都该去送她一程,人死如灯灭,宋缺,你要好生对待,万不能大起大落,红尘万物,皆是空无,看透看破,阿弥陀佛。” 我双手合十,无比恭敬的给师太施了个礼,这年我十六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最终谁也强留不住谁,我不难过,我难过的是,为什么在我能够陪她的时候,根本就不懂得跟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格外奢侈。 苏绣哭天抢地的迎我入门,抱着我又哭又笑,我抬头看她,什么时候苏绣的脸上布满沧桑,浅浅的沟壑让她脸色看上去不那么圆润光滑了,原本的乌发现在夹了许多银丝,我愣头愣脑道,“娘,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苏绣张着嘴定在那里,随后一甩帕子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缺啊,娘老了,可是,你个头怎么还跟离家时候一样,不见长呢,你在那山上,是不是没得吃,没得喝。” 可不就是吗,陈棉好吃好喝,长得比我高了一头多,围着他转的小尼姑明显比围着我的多了不知多少倍,虽说我也是普贤寺为数不多的两个男子之一吧,可是,为什么这些小尼姑就不知道饿汉子饥这个道理呢,放着我这么一个美男,愣是叫我龙阳真人,我不是真人,更不是龙阳。 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更不能跟苏绣哭哭啼啼,于是我揽着她的脑袋,大义凛然的安慰道,“谁说的,我在山上吃香的,喝辣的,普惠师太说,我可能发育的晚,看我爹的身高,将来我肯定长不矮的。” “那就好,那就好,去年贤汝回来,说你病愈,为娘我好生担心,还好你身子骨抗病,好了,你爹在内堂,快去行礼吧。”苏绣拉着我,宋婉在一旁不动声色,我自然明白,她是不想被家里知道是她写了那封信给我,才使得我这样不管不顾跑下山来。 宋之书一脸铁青的坐在堂上正位,不知怎的,我的腿脚突然筛起糠来哆哆嗦嗦不敢进去,刚犹豫着要先迈左腿还是右腿。 突然的一声厉喝让我当场跪了下去,“爹。” 膝盖直愣愣碰到门槛,咯嘣一声听得苏绣又是一声呼天抢地。 甩着小帕子就往宋之书身边去了,“相公,你这是何必呢,阿缺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今天回来,也不会待太久,更何况,他奶奶......” 宋之书这次居然没有被苏绣一番话哄骗过去,直直问我,“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信才回来的。” 我虽然没撇头,但是能觉察出宋婉的目光嗖的看向了我,放心,弟弟我不是出卖亲姐的人,我抬起头,望着宋之书那张紧绷的脸,他倒好,脸上跟走的时候差不多,比苏绣保养的好多了。 “并无,孩儿只是想家,回来小住几日,普惠师太批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