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想着怎么还不来?一边念完《心经》又念起了《佛说高王观世音经》,念完后还是没有听到动静,不禁裹紧了狐狸皮斗篷,悄悄伸直腿。
“姐夫,姐夫?”刘玉真侧过身子小声呼喊着。
“五姑娘何事?”陈世文睁开眼睛扭头望过来。
“你,你听到动静了吗?”刘玉真期待地望着他。
陈世文摇头,猜测道:“许是外头出了什么变故。”
“怎么会呢,长辈们这会儿听完戏,正是用午宴的时候,娘亲应该发现我不见了呀,怎么还不找来?”她有些不安。
“许是什么事情耽搁了,所以顾不上来寻。”陈世文谨慎地回答道,说实话经过这件事后他对刘家再发生什么事真是一点都不奇怪了。
相对无言两人一躺一坐又过了许久,最后陈世文估计是冷得不行,避着门缝坐了起来,注视着刘玉真神色不明:“过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人来,估计外头真的有事耽误了。”
见刘玉真脸色苍白没有回复,陈世文不忍地看着她,道:“五姑娘,以你的聪慧应该明白,时间越久,对你我越不利。虽然你的计策能够避免,避免我们被撞见独处,能挽回一些名誉,但时间久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甚至过了夜……”
“那除非你我一人死在此处,不然五姑娘你的名节是保不住了的。”男子只会被人说风流,但是名节有失的女子将会被如何处置,陈世文从乡间走到县城,再走到府城、省城,听过、见过的不知凡几。
随意嫁人已是好的,有的终身青灯古佛,还有的“病逝”,甚至“沉塘”。
委实让人不忍。
刘玉真也明白,虽然她自己不这么觉得,但是自幼得到的教导都是女子名节重于一切,母亲年老后还会得到朝廷赏赐的贞节牌坊嘉奖她的“守节”之举。
可想而知这世道对女子贞洁的看中,实在不是她这么一个弱女子能反抗得了的。
也知道自从他们出不去后,不管他们在这里是自愿的还是被陷害的,她的名节将不复存在,如果不嫁给他便只有出家或者远嫁一途。
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焦虑,但她现在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哪怕她再三提醒自己这件事不是他的错,两人都是受害者,但难免心中会暗暗埋怨。
他怎么就在这里了呢?
他怎么就不是个女的呢?
沉默许久没听到对面这位聪慧的姑娘回话,陈世文于是斟酌着继续说道:“小生陈世文、字文博、二十有二,家住百山镇坡下村。父祖三代身家清白,自幼苦读诗书经义,尊圣人之言,无甚恶习。”
“于五年前考中秀才,今后欲考举人、进士,为官一方,庇护百姓。”他的声音缓慢而沉稳,一字一句地说道:“家有慈长辈三人、幼儿女一双。”
“另有薄田百亩、养家无忧。”
“家中……”
“姐夫!”刘玉真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问道:“您知道曾家吗?”
陈世文思虑良久的话被打断了,但他并没有动怒,认真回道:“曾家?可是令外祖曾家?此前略有耳闻,姑娘请说。”
刘玉真没有看他,屈起膝盖,双手环抱其上,低下了头,闷闷地说道:“我外祖曾家,和你很像。”
未等陈世文开口,刘玉真继续道:“我外祖父幼时家贫,旁的人家一日两餐,但外祖父家里是一日一餐,那粥水能照出影儿来。”
“好在他老人家自幼聪慧,为人勤勉,在族学之中颇得先生看中,不但于举业上倾囊相授,日常也时有帮衬。在外祖父及冠时更是许以爱女,这就是我外祖父的原配嫡妻,田氏了。”
说到此处,陈世文已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
刘玉真轻叹了声:“那田氏嫁过来后相夫教子,孝顺公婆长辈,与邻里也处得好,是个一等一的贤惠人。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年冬日她从镇上赶回时竟被雪埋到了地底下,那雪多冷啊,被挖出来时人都白了,没过两日便不成了。”
“外祖父悲痛欲绝。”
“守孝一年后,有人给那时还是秀才的外祖父说了一门亲事,是县城的大商户邹家。家有一女年方十六,那会儿朝廷还不许商户人家科举,于是邹家欲将嫡次女许以一有功名的人家。”
刘玉真的声音恍惚,回想起了十年前在京城住过的那段日子:“……人人都说外祖母贤惠,伺候了婆婆终老,将原配所生的大舅舅从乡间小儿养成了举人老爷,如今是母慈子孝,是老封君,是全福人。”
“亲生的儿女也出息,我嫡亲的二舅舅十几岁时便中了秀才,但她老人家从来不和我们提当年的日子,旁的人若是说了,她便一模一样的笑一笑。”
“有一回我和表姐问起祖母当年的事,说将来也要和祖母一样,做一个人人称赞的贤惠人儿,她老人家一听便落泪了。”
刘玉真靠在膝盖上的头轻轻地蹭了蹭,缓缓道:“后来母亲说,往后再不许在外祖母面前说这样的话,外祖母这是太苦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一朵花儿一般便要嫁给一个乡下老鳏夫,这也便罢了,哪儿的日子不是过呢。”
“但是婆婆嫌她不及先头那个孝顺,族人嫌她不及先头那个贤惠,邻里嫌她不及先头那个好说话,是个好人。夫君嫌她模样不显,大字不识一个,小孩儿嫌她不是亲娘,原配娘家嫌她碍眼挡了自家闺女的路,自个儿娘家也嫌她抓不住夫婿的心。”
“苦水一箩筐,她老人家的眼睛,便是那些年背地里哭多了的缘,如今迎风流泪。”
陈世文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心也跟着这些话一起冷了。
刘玉真短促地笑了一下,“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这于我是一个好选择,不然我名声败坏,在此地是难寻人家的。即使到了外头,将来若是知道了这事婆家也难免有看法。”
“姐夫您是个有才的,不及弱冠便连中三元,那一年出了榜整个府城都轰动了,热议三月不绝。与大姐姐成婚后您除了到书院读书不常家来也无甚错处,是个真正的君子。”
“若嫁给您,定能相敬如宾,夫妻和睦。”
听到这样的话,陈世文苦笑。
果然,那聪慧的姑娘夸了人之后话题一转,少女的声音似是被这冬日里的寒气同化了,冷得很。
“但我们大房孤儿寡母,实在是没有这个福分,别看如今母亲在府里领的月例与老太太并齐,吃的用的除了老太太的寿安堂就是我们母女的随园,得了一篓甜瓜都会分随园两颗。”
“但这日子过得如何,只有我们自个儿知道,能有今天的日子是我们母女一点点挣来的。父亲刚去的时候,我们母女也是吃过一两银子一个的鸡蛋,用过十两银子一篓的黑炭。”
“母亲在这里太苦了,没人将她看在眼内,”刘玉真没有看陈世文,也没有看墙上的观音菩萨画像,低着头喃喃道:“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将我带到京城,回到外祖母身边。”
“那是她的家,她想带我去过好日子,我不愿违背。”
“她不愿我吃苦,我也是不愿她吃苦的。”
“姐夫,您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