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五日,该来的来了,该走的也走了,院子里倒是清静了起来。 方氏在傍晚时候喝了参汤,含了参片,精神头极好,听着外面没了往日的喧嚣,便让侯亮把傅云珠母女请进了门。 屋子里的药味比往日里淡了许多,方氏躺在病床上,脸色较之前枯萎,到底喝再多的汤,也弥补不了当初身体吃的那些亏。 张氏坐在方氏床前,傅云珠与侯亮在一旁站着。 方氏看了张氏一眼,笑了笑。 张氏就劝道:“妹子你就好好养着,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要没到这种地步,谁又想死,方氏苦笑摇头,“张姐姐,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也不再多说这话,只抬起手来指着侯亮,“你给我跪下!” 侯亮噗通给跪下了,吓得傅云珠往旁边一跳。 方氏对着母女俩歉意一笑,“其实我早都该去的,也是亮儿命好,遇到两位恩人,才让我能多活着几个月。” “张姐姐,我也想撑下去,可是真不行啊。我都以为我慢慢在好了,可突然一下子就不行了。”说到此处,方氏就流下了眼泪。 “我死了不打紧,无非是去找他的爹,在下面继续过日子。可留下亮子,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想来想去,只留下他一个人是不行的。” 傅云珠听得恍惚,想着莫不是方氏疯了,自己要死了也要拖着侯亮陪葬,还要她们母女帮她们母子安排后事? 还在想着要怎么拒绝,就听到了方氏后面的话。 “亮子,你跟两个恩人磕三个头,日后就跟着他们吧。为奴为婢一辈子,吃喝穿也就不愁了。”方氏说完自己都偏过了头。 实在是不忍,要不是到这一步,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矮人一头。 就是张氏也连忙道:“这如何使得?好好的孩子,又不是姑娘家怕被人欺负,再过几年满了十四,都当得起门户了!” 方氏摇头,“张姐姐,你在扬州来的时日短,不知道这扬州是金矿地,也是地狱坑。他一个小孩子,守着一座宅子,旁人不会放过他的。” 扬州城里面上讲规矩的多,私下里想要霸占人财产都不用明抢的,暗地里勾了人去赌去嫖,就这么座几间房的小宅子,用不着多久,就得败个精光。 要侯亮能有十五六,就是娶个隔壁租房客人家的女儿,方氏都要放心一些,可偏偏才十一岁,又是个生得机灵的,胆子又肥,比那些个老实孩子还要容易被引诱,一步小心,这一辈子就完了。 方氏打小在扬州城里长大,这样的事情实在是看得太多,不说别的就是她娘家不就是如此败的?她那大哥当初还孩子都几个了,都没能挡住那些个算计人的勾当。 方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又是临终遗言,张氏只能点头同意。 如此方氏便放了心,闭上了眼。 张氏跟傅云珠示意,两人悄声出了门,才低声道:“先糊弄着吧。” 就侯亮这孩子,真卖身给她家当奴婢她挺不落忍的,何况太过机灵的人,张氏也不敢用呀。 就梅三娘,当时傅云珠选了,张氏心里都担心日后被反噬。 傅云珠点了点头,她要梅三娘是因为要一个身体好的,能走长途耐磨就行,别的考虑都排在了后面。 何况她也不觉得自己降不住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毕竟她不是什么不好伺候的主子,会逼得人有反心来。 至于侯亮,日后要能在扬州落脚,偶尔的照拂可以,弄来当仆从就不行了。 一来是年纪不小,想要培养忠心难了;二来就是张氏考虑的太过机灵,她们母女给侯家的帮助太多,身后也没什么靠山让人畏惧,就怕斗米恩升米仇。 此时方氏都托付后事了,傅云珠琢磨着应当就是在这一两天,便让梅三娘在夜里要注意着,要有万一定要把她们母女叫醒才行。 然而一夜无事,傅云珠母女睡了一场好觉,才起床喝了粥,方氏屋子里就传来了侯亮的嘶哑哭声。 方氏去了,傅云珠与张氏起了身,梅三娘赶紧将碗收了去洗干净,擦干了手又回来找母女俩拿主意,“小少爷,要通知街坊邻里么?” 薄薄的一层墙壁,又如何挡得住失母幼崽的悲鸣,都不用梅三娘去通知,隔壁的就已经上了门。 棺木在昨日就抬了回来,和其余该用到的东西一起堆在一间库房里,此时邻里也没客气,女眷打开了门把里面的东西摆了出来,男人就在外面接二连三的敲门通知。 “两位,这几日要不寻个客栈住一住?只怕这几日要冲撞贵人。”邻居的林嫂子跟傅云珠打招呼。 傅云珠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回头看张氏,“娘把东西收拾收拾,先去客栈住几日,我留下来帮帮忙。” 十四岁和十一岁到底不一样,不论如何应当也能震一震那些个不怀好意的人。 张氏闹着要留下来,“好歹也要送方家妹子最后一程,这几日吵些就吵些,并不打紧。” 死人就冲撞这个,张氏就是信神鬼,也没觉得被冲撞,她跟方氏没仇,这冲撞又能从哪说起。 就是以前在京城,她从小到大也没少跟着长辈一道送过奠仪。 等着天大亮,侯亮终于出了门,隔壁的林嫂子已经把殓妆的婆子请了来,再有隔壁的同姓嫂子和弟妹一道给方氏替换寿衣。 穷苦人家,灵棚什么的,也搭建不起来,只是把库房大门打开,将方氏收殓好,便几人手脚两人腰的抬了进去。 火盆子是早点着的,侯亮烧了一会儿纸钱,便又匆匆忙忙往城外赶,要去请道观里的道士来请期上路。 还有方氏的埋骨之处,因当年侯亮父亲与爷奶有一处坟地,要不出意外方氏也会埋在侯亮父亲旁边,挖坑垒土也要请人。 等着城门将要关闭之时,侯亮才匆匆带着人回来。 本就喧嚣的院子,因着奏乐之声更加嘈杂,连着各处说话声都得尖利许多才能听得清楚。 方氏与侯亮孤儿寡母这些年,能往来的也并没有多少。 道士在一间屋子里坐着算了半时,选了几个时日,只都还要先往埋骨地去看一看了才能最后确定下来。 夜里想要好好休息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不睡觉,不然谁撑得住。 刘氏才三十,打小过惯的好日子,长辈里也没遇见过过世要守夜的,要熬夜哪里能够,被傅云珠推进屋子里,让蒙着棉被睡,免得第二日没精神,这个天开始冷起来,生了病反而不划算。 她不懂那些个规矩,能帮的也无非是盯着厨房一点,又记着隔壁邻居借来的碗筷。 至于梅三娘就更忙了,在一旁打下手,哪里差人就得被哪使唤。 熬了通宵到第二日,侯亮又得带着道士往祖坟那去,跟着的还有请的几家挖坑垒土的男人一道。 剩下家里的事情,也就烧水煮饭供应更为重要,旁的倒也没什么好忙的。 等着下午回来,坑已经挖好,饭菜准备得正当时,男丁们少不得要喝些酒,吵吵闹闹半夜。 侯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还等着远处的亲人来奔丧,也没富贵人家地窖里带着冰,放上一个月都没问题。 故而道士请的期极短,到第三日一清早,方氏的棺木便要上山。 早上在锣鼓震天与鞭炮声中过去了,女眷们还要准备最后一顿饭食,等着送葬的人下午回来了享用。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张氏便在一旁开始记账,好等着侯亮回来跟他对一遍,虽是找她们母女借了银子,但账目要清楚才行。 侯家如今剩下一个人,在吃最后的谢客饭之时,就有人打听房子,“小侄子,以后的日子你可有打算?” 侯亮找租客借银子的事情,周围邻里不用问都是知道的,就张家母子每日吃得上好,那厨房的香味儿如何瞒得过人? 只是如今这对母子在这住着,他们也不好过份,因而便问得委婉一些,“侄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别说当叔叔的心坏,你这会儿就剩下这么座宅子,你心里可得有数呀!” 侯亮没应声,只管跟一桌子人道谢。 诚然邻里来帮忙他都给了银钱,为了日后的和睦相处,这该谢的还是要谢。 几个汉子虽然是喝多了,到底也顾忌着张家母子在,侯亮不接招,他们也就不多问,只管说到别处去,“你呀,就是太小了些,要实在找不到活干,就跟着邓叔我给打个下手,每日里包吃一年还管四季衣服,等着出师了自己干,虽是找不来几个钱,却也稳妥。” 总的来说最后一顿散货饭大家都吃得开心,多心里想着就侯亮这孩子,没了个整天要喝药的娘拖累,日后的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 侯亮一个一个的把人送出门子,傅云珠与张氏在后面跟着一众妇人归置借来的碗筷。 平民百姓,妇人们干活不输给男子,将厨房里瓜分干净,各自便抬着盆里的碗筷回了家。 剩下院子、屋子里的收拾,侯亮跟着傅云珠母女道:“小少爷跟太太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明日来就行。” 傅云珠熬了几天夜,也着实受不了了,便点了点头,让梅三娘烧了热水,洗换之后再睡。 侯亮便去检查院子前后,各处房间与院子里的明火看灭了没有,以免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