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檀则低头避光,跟着屋里的人一道出去,洗漱时特地多看了几眼,从记忆里把屋外的这些人捋出来。
这片茅草屋里的住的都是叛军沿途掳来的女子,年龄不拘,从十岁出头到将近三十的都有,平日里做的是挑水洒扫洗衣做饭的粗使活。另有几个美貌女子则被迫或是主动委身,用身子换个苟活的机会。
催李殊檀起床就是其中一个,似乎是名里带个蓉字,旁人就叫她蓉娘。蓉娘生性泼辣,也想得开,主动勾上了看管她们的兵卒,分到了些权,平常免了做粗使活,只需管着她们。
同屋的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说话怯生生的,李殊檀牢记着她叫作郭兰,因为划花她脸的那两个痞子,正是郭兰引来的。
除了这两人,李殊檀记忆中没有多交集的,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必特别防着。梦中她陷在叛军手里惊惶无措,重来一回倒冷静了,还有闲心细数距离叛军彻底兵败还有多久。
她一面盘算,一面跟着众人一同洗漱,等蓉娘依次往下派今日该做的活。
李殊檀本以为以蓉娘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八成要和记忆中一样磋磨她,结果轮到她这里,只听见蓉娘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朝她一挥手:“去西山喂鸽子去。”
李殊檀一愣。
她不记得被叛军抓住的那几个月到底干了多少活,但她记得不曾去过西山,也不曾喂过鸽子,倒是有几回在蓉娘发作时顶撞她,被压着洗了十几床被单,洗完两只手都泡得发白。
李殊檀看了蓉娘一眼,忽然意识到,她确实重来了一回,而她的决定,哪怕是小小地低一次头,避开冲突,或许都可以改变将来。
她缓缓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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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场在西山的偏僻处,幸好李殊檀长到十五岁,只长个子,没长女子发育时该长的地方,套在粗麻衣裳里就是块板,乍一眼都看不出男女。她独自一路往西山跑,除了让风里的尘土吹得脸脏兮兮的,什么麻烦事都没遇上。
等她跑到,日头已经攀到中天,光刺得眼睛发酸,李殊檀使劲眨了两下,干脆蹲下来避光。恰巧送信的鸽子亲人,十来只全落到她膝前,脑袋一点一点地啄着撒出去的谷皮,看着还挺可爱。
她撒完谷皮,盯着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手,摸在其中一只的背上。
那鸽子似乎有点不太舒服,浑身的羽毛都奓起来,咕咕地叫了两声,又抖抖翅膀,从李殊檀掌下钻了出去。
李殊檀顺势收手,看着滑出去一小段路的鸽子,低声说:“亲友惨别,去国怀乡……我倒不如你,至少还有双翅膀,能从这地方飞出去。”
正难受着,边上乍响起个声音:“今日是你喂鸽子?”
李殊檀一惊,猛地抬头。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身形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一柄折扇展开,闲闲地抵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漂亮的眉眼。
“……是我。”李殊檀强行定下心神,“今日是蓉娘安排的。”
少年微微一笑,忽然向着她俯身。
李殊檀躲避不及,视线撞上他的正脸。
绘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往上,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密匝匝的睫毛,眼尾略略上挑,笑意稍稍一点染,天然地含着三分情意,眼型居然有那么一瞬仿佛崔云栖笑起来的样子,晃得李殊檀一阵眩晕。
但他的语气和崔云栖截然不同,特意压低,略哑的尾音勾上去,简直像是调笑:“去国怀乡,去的是哪国,怀得是何乡?”
李殊檀心说糟糕,她还没从那场迷梦中彻底醒过来,心神恍惚,随口一说而已,鬼知道居然被这少年听个正着。
她想找补,话还没出口,对着光的眼睛却受不了,眼泪先落下来,淌过沾在脸上的灰尘,弄了她一个大花脸。
“哭什么?”少年却像被眼泪扎着了,立即直起腰,甚至往后小小地退了半步。他别开头,和刚才那种调笑的风流样子截然不同,“起来说话。”
李殊檀觉得这少年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慌,她莫名其妙,想提一嘴眼疾的事儿,奈何还没开口,眼睛一眨,成串的眼泪先往下淌。
她赶紧抬袖,胡乱地擦了没两下,脸上忽然按过来一张手帕,软而薄,隐约能感觉到背后的指尖。
李殊檀傻了:“……给我?”
“你说呢?”
李殊檀一噎,没敢答话,迅速接过帕子。一圈擦完,她刚想还帕子,模糊地瞄见上边的混着泪痕的黑灰,又不好意思,迟疑:“那这个……我洗干净再还你?”
“……不必。”少年也瞥见脏兮兮的帕子,皱了皱眉,扇骨在腕上一敲,折扇合拢,又在李殊檀头上轻轻一碰,“闲话休提,也别碰军中的活物。”
李殊檀尴尬地点头,抱着空篮往山道上撤。日光正盛,走出去没多远,一双眼睛又开始不舒服,她干脆再拿帕子擦眼睛,一角正好耷在鼻端。
她无端地嗅了嗅,闻到一股极淡的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