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觉得自己的耳朵大概又出问题了。他转头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那一人一骑好几眼却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错那匹黄骠马的确生得漂亮之极身高腿长,皮毛如缎马鞍辔头也都是镶金络玉,华贵无比,但像他这样的行家一眼就能瞧出这马养得过于肥润了,如今不过是个样子货而已那少年也跟马差不多,模样俊秀打扮清贵,一袭裘袍只怕价值千金腰里还挂着一把宝剑那剑瞧着倒是把实打实的好剑,只是看这少年的身形气色他能把这把剑举起来么?就这么个孱弱书生怎么能让李家姐弟露出这般神色,还觉得“完了”?
就在这气氛诡异的僵持之中,还是凌云先动了。她带马走上几步声音多少有点发涩:“五郎,我……”可是她该说什么才好呢?
窦师纶抬头呆呆地瞧着凌云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掉进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在这个噩梦里他原是打扮整齐满心欢喜地等着三姊姊再次登门,可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面色难看的传信嬷嬷。她告诉祖母说,三姊姊的母亲本来是要带她过来的,结果突然跑来个傻丫头,哭天喊地说一个什么婢女要被元家人弄死了,求李家去救人旁人还没怎么地呢,三姊姊居然就什么都不顾地骑马跑去了!
那个时候,他还只觉得感动:三姊姊那么温柔善良的人,不忍心让婢女惨死,要去元家救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他觉得他也得去元家看看,不能让三姊姊吃亏!祖母却当场就变了脸色,根本不许他出门。还是三姊姊留下的小七想出了办法,让他找到机会溜了出来。他还特意骑了最好的马,佩了最好的剑,因为他怕元家人欺负三姊姊,他得去帮三姊姊出头!
结果,他刚刚走出坊门,就看到三姊姊像一阵风般的骑马过去了,他自然要跟上去看看。三姊姊的马跑得那么快,他差点跟丢了,好容易远远瞧见三姊姊冲进了这个马场,他才赶紧追了过来,结果就看到,就看到……
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幕血腥画面,窦师纶只觉得手脚又要开始发抖了:他的三姊姊,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么温柔沉静的三姊姊,居然就像画里的夜叉罗刹一样,暴烈如火,迅捷如飞,马蹄过处,遍地鲜血。好容易有人逃了出来,还被她一箭射在了马下!
原来他的三姊姊,根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看到凌云一步步走近,身上那深红的衣裙,仿佛就是刚才那些人的鲜血染红的,窦师纶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你别过来!”
凌云看到窦师纶时就知道事情不好,待听到这句“你别过来”,心里更是一沉。瞧着窦师纶脸上的恐惧悲伤,她只能依言勒住了缰绳,垂眸叹了口气。后头的玄霸见势不对,忙提缰赶上几步,急声道:“五表兄你听我说,我姊姊不是胡乱出手伤人的,是他们先要杀我,我姊姊才没有办法了……”
窦师纶早已心神大乱,一句“你别过来”说出口,他自己也是泪盈于睫。泪眼朦胧里仿佛瞧见三郎也跑过来了,耳里依稀听到他在解释着什么,只是他此时已是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知道自己的泪水就要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他索性一言不发地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李玄霸有心想追,凌云却伸手拦住了他追上去又能说什么呢?就算跟他说清楚,今日她是为了救玄霸出手,也无法改变什么了。五郎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脾性,就算看到一树落花,一只孤鸟,都会感伤不已,他怎么可能接受未来的妻子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眼都不眨地打断别人的腿,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人一箭穿心!
凌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沮丧:世间万事果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或许不过是个开始……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些事,自己能瞒他一辈子呢?
柴绍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那掩面而泣、不听解释、伤心离去的小郎君,那一脸沮丧、欲言又止、心灰意冷的小娘子,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熟悉,却也太诡异了。
他也算见多识广之人,李玄霸一开口,便猜出了窦师纶的身份,自然也猜出了凌云眼下面临的境遇,这明明是一件颇有点悲惨的事情,但不知为何,瞧着垂头丧气的凌云,他却差点没憋住地笑出声来。
他真的想笑,因为他实在是太明白凌云此刻的心情了!那种沮丧,那种无奈,那种懊恼和微微的难过,要是换了别人,此刻他定然已经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想开些,谁没遇到过这种事呢!
面对凌云,他倒不敢如此唐突,但心头的郁结却不由已是烟消云散这位又厉害又古怪、让他都不知该拿出那种态度来对待的李家娘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小娘子,而且还是个特别倒霉的小娘子!
他咳嗽几声压下了肚内的笑意,上前岔开了话题:“不知两位眼下有何打算?”
凌云回过神来,想了想才道:“回家。”她必须尽快回去,有些事大概是拖不得了。
柴绍点头道:“不如让柴某再送你们一程。”
凌云刚想摇头,瞧见玄霸已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转念一想,还是点头道了声谢。
柴绍心情大好,刚要催马,却见凌云并不着急前行,反而拨马往草木深处走了走,还扬声说了句:“出来吧。”
他正在纳闷,就见从一团枯草里头,骨碌碌地滚出来一个灰球般的小丫头,还一边滚一边大声道:“娘子,我很乖,我一直都没有动!”凌云不禁失笑,探身一捞,将小丫头捞上马鞍,坐在了自己的身前。
玄霸瞧着好生纳闷:“姊姊,这丫头是谁?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凌云微笑道:“她是二姊姊那边的,今日一切,都该谢她。”
小丫头也忙道:“我叫阿痴,可我最会认路了,我跑得也快,阿锦姊姊说了,我才不痴呢。我也不是钻出来的,是娘子让我好好躲着,她叫我出来我才能出来。我听话,我看见你们出来了都没动,娘子叫我出来吧,我才出来的。”
玄霸笑道:“你果然不痴,还乖得很,不过娘子今日辛苦了,你要不要坐到我这匹马上来,让娘子好好歇着?”
阿痴歪头想了一想,娘子今天跑来跑去的的确是挺累了,又见玄霸笑得和善,点头道:“那好吧。”
玄霸轻轻一提,将阿痴放到了自己马上,笑眯眯地问起今日之事他知道姊姊凌云不爱说话,更不爱诉苦,他要想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其去问姊姊,倒不如多问问这个小丫头。
阿痴虽然脑子不大好使,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但玄霸问得耐心,她翻来覆去的一通说,加上凌云偶尔惜字如金地补充几句,倒也把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柴绍自小喜欢在市井里厮混,原不是什么讲究人,但瞧着这姐弟俩都毫不嫌弃地将一个脏兮兮傻乎乎的孩子抱在怀里,也有些暗暗称奇。再仔细一瞧,这丫头一只脚上穿着鞋子,另一只脚不知为何却包着皮毛,那皮毛虽早已不成样子,但还瞧得出当初应是个极精致的手笼难不成是这位李家小娘子的?待听到这小丫头说起这大半日里发生的事,他不由更是心情复杂。
李玄霸却是听得气愤不已,难怪姊姊说元仁观不是二姊夫了,他竟是这般禽兽不如,最后忍不住愤然道:“这狗贼,我绝不会放过他!”
凌云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去。”
李玄霸想了想道:“两条,我这算一条,二姊姊也得有一条。”
凌云便点头:“好。”
柴绍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什么两条?”
李玄霸笑道:“就是要打断元仁观的两条腿!我姊姊有个规矩,谁敢对我动手,她就打断他的手,谁敢对我动刀,她就打断他的腿。宇文家那三个,都是这么算的。但这元仁观实在是太可恶了,照规矩,一条自然不够。”
你们家的规矩还真够大的!瞧着玄霸理直气壮的模样,柴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倒是李玄霸突然又想起一事,对柴绍笑道:“说来这也是柴大哥教我的规矩被人欺负了,必要狠狠打回去,打得他们不敢还手了,才不会有下回。”
啊?柴绍愣了一下,这话的确像自己说的,但他什么时候跟李玄霸说过这些了?对了,他还没问过李玄霸,为什么会叫他柴大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