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还没到,安福殿的灯烛就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不过片刻工夫,这座帝王的寝宫里已是处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还有人提着灯笼匆匆离开,又有人一拨接一拨地赶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繁忙之中,整座宫殿却又是出奇的安静,除了北风的呼啸,旁的声音一丝不闻,竟是比亮灯之前似乎还要肃穆几分。
当殿内少监元弘嗣奉旨来到殿前时,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幅诡异的景象。
元弘嗣追随杨广多年,眼下就职殿内省,掌管的正是天子的饮食起居,出入安福殿原是寻常,但在这个时辰被召来回话,却还是头一遭。
他早已揣测了一路,一时想到陛下近来时常睡不安稳,有几回醒后还大发雷霆,处置了几个内侍但陛下素好颜面,总不至于因此把他这外臣也叫进去训斥吧?一时他又想到了杨广私下让他去查的那件事,这几天他倒还真是有了些收获,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回话但这等小事,也不至于惊动陛下凌晨垂询吧?
元弘嗣想来想去都不得要领,传旨内侍又是半句话都不肯多说,倒是路上先后遇到了两拨刚从安福殿出来的侍卫统领,让他蓦然意识到:看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看来这事断然小不了!
他心里原已忐忑不安,待得来到安福殿门前,瞧见大殿内外都是这么一副人人屏息静气、到处鸦雀无声的情形,自然也就越发地没了底。
而这份没底,在他随着内侍指引,穿过烛火高燃的大殿和走廊,迈步进到内书房之后,更是渐渐变成了一种毛骨悚然
这间书房,实在是太暗了!
元弘嗣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这整间屋子里,只在香炉边点了几支蜡烛。摇曳的烛光照着缭绕的轻烟,让屋子里越发显得一片朦胧。
这种昏暗朦胧,往日里或许不无雅致,但在这个时候,却实在有些瘆人。
更令元弘嗣意外的是:在这间屋子里,他并没有看到皇帝的身影。
领路的内侍早已悄然退下,他站在门口,不由进退两难:按说他应该垂首静候,等候召询,但这空荡荡的屋子,昏沉沉的烛光,却让他心里一阵阵不安,最后忍不住后退两步,打算先挪到门外再说。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了杨广冷冷的声音:“元卿这就急着要走了?”
元弘嗣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杨广不知何时已从书案右侧的屏风后转了出来或许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屏风的色调和他身上的衣服太过相近,加上烛光昏暗,烟气缭绕,元弘嗣竟是一直都没有发现。此时猛不丁瞧见了皇帝的身影,他不由脱口道:“陛下原来在这里!”
杨广微微眯起了眼睛。
“陛下,原来,在这里!”
他在心里把元弘嗣的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了一遍,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他在梦里听过的,那个无比耳熟的声音。
是的,这个凌晨,就在这间书房里,杨广之所以把当值的侍卫统领和少监侍郎们全都召见了一遍,就是要亲耳听到他们说出这句“陛下原来在这里”。
他必须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他绝不能让这个噩梦成真!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做噩梦了。事实上,从高丽回来的这半年,他已不止一次半夜惊醒,不止一次心生不安。但除了那个有名有姓的怪梦让他忍不住跟人提过之外,其余的噩梦他对皇后都没说起。他觉得自己不能让人瞧出这份忧心,他觉得这些噩梦迟早会过去,却没想到,它会变得如此惨烈,如此逼真。
逼真到他不得不相信,这不是荒唐的梦境,而是上苍的警示让他毫不怀疑,只要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他一定就能认出来。
只是现在,在见过好几个人之后,他的这份信心却有些动摇了不仅因为这些人的声音都不是太像,更是因为在反复的比较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混乱了,如果再多比较几回,他会不会再也分辨不清?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一阵焦躁。
另一边,元弘嗣话一出口也立刻自知失礼,赶紧行礼致歉,婉言解释:自己适才后退,是因为没瞧见陛下,以为走错了房间,又怕因此耽误了陛下的事……
杨广此时哪里还耐烦听这些?不过看到元弘嗣,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初建造洛阳宫城时,木作之事可是由你监造?这宫里的屋宇房舍,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元弘嗣愣了一下。杨广说的自然没错,当时他事事亲力亲为,不容丝毫懈怠,也因此愈发被杨广信重……可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素来敏锐,杨广的话语虽平淡寻常,他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他想了想才答道:“陛下过奖。微臣不才,当初的确曾忝任木监之职,只是上有大匠提点,下有同僚协力,并非臣一人之功,更不敢称最了解宫中屋宇。”
这话倒是滴水不漏!杨广上下打量了元弘嗣两眼眼,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不顺眼。他已经反复想过了:能杀入皇宫,找到自己的,绝不会是外贼,他一定经常出入皇宫,熟悉道路房屋。说起来,除了宫廷侍卫,原本就是殿内省的人最为可疑,何况这元弘嗣还比旁人更清楚宫里的屋宇构造?
想到梦里被追杀得无路可走的情形,杨广不由咬紧了牙根:不管能不能从声音上找出那个人,这宫里的侍卫都必须清洗一遍了,得尽快全部换成从江南时就跟着自己的旧人至于这元弘嗣,也绝不能让他再留在自己身边!
心里既有决断,他再也懒得多说,索性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先下去吧。”
这就……下去了?
元弘嗣愕然抬头。大约是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杨广的样子。
杨广天生英俊过人,素来风流自赏,虽已年逾不惑,平日看去却依旧俊雅高华,令人心折,但此时的烛光从下方照在了他的侧脸上,竟照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纹路,也照出他脸上的阴郁和愤怒,以及某种冰冷的决心。
看着如此陌生的帝王,元弘嗣虽然依旧想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如果就此“下去”,以后将再也没法回来,甚至,更糟……
不,他必须说点什么,他不能就这么走出这间屋子!
见元弘嗣愣在了那里,杨广彻底没了耐心:“元卿还有什么事不成!”
元弘嗣心里明白,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情急之下,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光亮。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丝灵光:“正是。事情虽小,却是陛下亲口吩咐的,臣不知眼下当讲不当讲。”
杨广原本已打算叫人轰他出去,听到这话,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兴趣:“讲。”
元弘嗣不敢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您曾问过微臣,是否听说过长安的李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