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
祭祠阁内。
一道缃色身影跪于蒲团之上,袍角衣袂边犹沾着几缕尘灰,显是不日之前奔波时留下、尚未及消除的痕迹。
三支红烛插在案上香炉中,燃烧多时,均只余下短短的一节烛尾。火光随风明灭,摇曳着映在金身佛像上。微阖的金色眼眸处照映了一点红光,随风微摇,晃晃荡荡,风大时便趁势偏移,移至眼尾,便似那饱含怜悯的眼底融出了一滴血泪,悬在眼眶边将落未落。
金眸含血泪,佛不渡慈悲。人在经历过绝望之后,往往便是信仰倒塌反戈的时候。
“快燃尽了,回去吧。”默立于旁多时的薛绾走过来,喟然一声,劝她道:“若是她在天有灵,也不愿你这般劳损伤神……”
这三只火烛已燃烧了五个时辰,逝者已矣,薛绾并不愿她为此折损了心神。
蒲团上缃色衣衫的女子方才缓缓睁开眼眸,深邃的眼底一汪墨色池水,死寂空沉,不似活物。
合起的双掌放下,静默了半晌,不闻喜怒的声音在佛像前浮沉:“那音尘先告退了。”
“嗯,回去早些休息吧,这几日你多辛苦了。”
音尘素来性子极好,明朗果敢,唯有在每年这一天与这前后几日一反常态,整个人沉郁寡欢起来,开始为那人的祭日不辞千里地奔波筹备。最后回到祭祠阁,足足一日不出此地半步,为她长跪守灵。
音尘离去后,薛绾的一声轻叹终湮灭在摇摇欲坠的火光里。
她转入内室,拿了三根新火烛出来替换掉香炉内即将燃烧殆尽的旧烛,双手持香交叠,对着那只案台正中无一刻字的灵牌拜了三拜。
插香入坛,薛绾后退两步,跪在蒲团上对着灵牌叩了下去,稽首作礼,五体伏地,竟是良久方才起身。
檀烛烟雾中,弥漫着喃喃的轻语。“薛绾无以得报……”
“音尘走了,便让我陪陪你罢。”
一炷香后。
细微的敲门声响起。薛绾凛然眉头一皱:“谁?”她不是吩咐过今日不许任何弟子前来打扰么?
林意却在外头一阵惊喜,果然是音姊姊的声音!
“音姊姊,是我——”她压着嗓子不敢大声,唯恐被人给发现了。
祭祠阁的门拉开一半,林意马上泥鳅一样滑了进去,反手就立刻把门轻轻关上,然后长换了一口方才都不敢大出的气。
“林意?”薛绾这时看见她,倒是不无震惊。连她方才敲门传声进来时,薛绾听见后都有一瞬的愕然。
“你为何来此处?”林意这副做贼心虚的神情着实引得薛绾更加难解,却又莫名觉得她这副模样讨人心欢,一时竟抛却了片刻前的怒意。
林意换完了一口气,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望着她,激动道:“音姊姊,你果真在这里!”
“你知晓我在此处?”
“是啊,音姊姊,我路上听人说的,”林意说到这里,突然咬牙切齿,“我听说宫主罚你到这破祠堂禁足思过,从巳时开始就把你关进来了……”
林意表情恨恨的,心中已将这个宫主骂了好几遍。薛绾听着却默不作声,静等着她的下文。
“音姊姊,你饿坏了吧?!”林意骂了几遍宫主,也没忘记自己来这的主要目的。她赶紧席地坐下,三两下把食盒打开,“姊姊,你快来吃点东西,还是热的!”
饭菜的香气和热气果然从食盒里飘了出来,薛绾低头一看,这盒子里装的饭菜竟然不少。与此同时,她还看见林意不自禁滚了一下喉咙的动作。
林意闻着菜和肉的香气,咽了一下口水,发觉自己在想什么后赶紧回神,甩甩脑袋把这些想法都扔出去。
“音姊姊,你将就一下吧,这儿也没合适的桌……”她正说着,发现薛绾已经蹲下了身子,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眸下那颗泪痣竟比烛光愈发火红,如火花如星芒,漩涡一般勾得她心驰神往。
薛绾在更近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地上摆出来的饭菜,问道:“这些……都是给我吃的么?”
恍然回神,林意忙点头道:“音姊姊,我听说宫主白天都没让人给你送饭进来,你快多吃点,放心,我来的时候没人发现我。”说着将筷子拿下来也塞进了她手里。
薛绾踟蹰了片刻,敛下神色跟着坐在了地上,在林意的注视下端起米饭夹了几口菜,心底滋味却是难得的奇妙。
血衣宫里道听途说的风气还真是一点没变,原来这个小婢女以为自己是被禁足在这了,担心自己挨了饿,所以专程来送饭菜的么?倒真是傻得糊里糊涂的。
不过今日事务繁杂,她确是没来得及用晚食,如此情景下被人偷偷送饭菜“照顾”,想想倒也比平日颇有意趣。
林意盘腿坐在旁边,光是看薛绾用食便看得津津有味,喜不自胜。坐了一会儿觉得臀部有些发凉,扭头回看了一眼,把佛像下两只蒲团拖了过来。
“音姊姊,地上冷,你坐这个。”她给薛绾坐了一个,另一个自己垫着屁股,换了个姿势弓起双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
手指在脸侧有节律地点了点,林意忽然“唉”地叹出口气来。
“这是怎么了?”薛绾闻声侧头:“为何无故叹气?”
林意皱着眉头,苦恼道:“音姊姊,血衣宫这些猎狗未免太坏了。”
薛绾立即会意她想要说什么,却明知故问道:“哦?怎么了?”
林意歪着头倒在膝盖上,眼望虚空,神思飘离,不知不觉间又回想起了当日亲眼看见自己的蓝布包被猎犬叼走的事。这回不仅是眉毛,连五官都心塞难受地拧在一起了。
她把当日的事重述了一遍讲给薛绾听,说及最后犬厮全然不理会她就将钱包拿走的事,又长吁了一口气,脑袋耷拉着垂头丧气道:“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连狗都欺负我……”
薛绾见她愁眉苦脸地吐苦水,自认倒霉,一时倒也颇有惊讶。没想到那日之事她竟丝毫没怀疑到自己身上,当真以为就是猎犬无缘无故找到那只布包的么?
这个小婢女……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