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黑狗慌乱中分辨不得,只循着一处洞口,便拼命往里钻去,哀叫连连。
它钻的,却是一处废旧宫殿的阳沟,往日用来排水的。如今宫殿废弃了,阳沟里也落满了杂物。它顺着那阳沟一路钻了进去。
董卓人却进不去,怒道:“此宫锁钥呢?开门!”
左右宫人有心要救这狗性命,便道:“司空大人,从前十常侍之乱,这几处宫殿的锁钥都遗失了。如今却没法子进去。”
董卓怒极,又觉丢人现眼,忽听得脚步声纷纷,转身一看,却是小皇帝来了。
只见小皇帝穿着白色中衣,湿发散落,显然是在沐浴中得到消息,匆忙赶来。
董卓冷笑道:“来得正好。”忽然见他府中家仆亦匆匆而来。
那家仆附耳低语,说是司徒王允急请,有要事。
董卓一愣,心里转过许多设想,恐怕是突发了什么大事,此时倒顾不上与小皇帝在这里计较。又觉被咬伤的手背发痒发烫,伤口也需处理,便不愿再久留。
董卓与小皇帝对面而行,擦肩而过,既不行礼,也不解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刘协原本是杀了张济回宫后,正在沐浴更衣,半途赵泰跑来报信,说是未央殿来个黑面阎王要杀皇帝的狗。
刘协一听便明白了,穿了中衣便匆匆赶来。
“狗呢?”刘协赶到董卓方才所在之处。
左右道:“顺着阳沟钻到这处废旧宫殿里去了。”
“这宫门可能打开?”
左右为难道:“管这片宫殿的宫人都死了。虽有备用的锁钥,一时要寻,恐怕急切间寻不出来。”此前先是何进杀宦官,又有董卓杀宦官,宫里原本管事的人的确是死的差不多了。
又有近侍道:“这狗可真可怜,给司空大人踹了一脚……”
刘协想那狗受了这一脚,若是再自己缩在宫殿里冻饿两日,那真是活不成了。
他上下打量那宫门,指着底下门第道:“给朕把它拆了。”
门第,也就是后来的门槛,是在门底部可以活动拆卸的一截。
此刻宫人拆去门第,露出两柞高的缝隙来,可容一个小人横趴着进去。
左右宫人正寻小宦官,刘协却已是挽起中衣袖口,道:“朕来。”
近侍忙阻拦。
刘协道:“这狗本就怕人,又遭了这顿打,陌生人再去,它必然躲藏不肯出来的。”
他也不管众人神色,仗着人小体薄,横趴下去,湿发扫在砖地上,染上许多尘土,却也顾不得了。
他爬入这处废旧的宫殿内,迎面便见照壁前生了一丛丛半人高的野草,转过照壁,满院都是半人高的野草,就中还有些叫不出名的野花。从前那些名贵的花草都不见了,那些美丽尊贵的人们也都不见了。
刘协忽觉胸中悲痛,定定神,沿着阳沟,低头寻狗,出声低唤,如此半日,才在院中荒草之中寻到那缩成一团不断瑟缩的小黑狗。
刘协蹲下身去,伸手还未碰到那小黑狗,便见它一阵瑟缩——然而它已经无力再逃走了。
刘协知它受了伤,手势温柔把它抱入怀中,闻到一阵恶臭,又见它臀后黄绿相间,竟是吓得失禁。他也不嫌脏污,仍是将小狗抱在怀中,观它唇边似有血迹,恐它不能久活。他此时顾不上恨董卓,将小狗抱在怀中,仍从门下缝隙爬出去。
皇帝方才来时,中衣如雪,乌发黑亮。
如今门下爬进爬出两回,灰头土脸,脏污不堪。
左右宫人不知为何,竟有人落下泪来。
刘协将小黑狗自废旧宫殿救出来,召来医官。
然而医官从来给人治病,不曾给狗治病,照着给人看的办法,写了药方,熬制好了端上来,那小黑狗嗅到苦味,却怎么都不肯喝。
它如今孱弱不堪,更经受不住强灌。
刘协无奈,只得以清水喂它。
它趴了半日,似是恢复了些精神,支撑起脑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小肚皮都涨了起来。
刘协才松了口气,就见它又咕咚咕咚把喝下去的水都呕了上来,只不过呕上的水都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董卓一脚之力,就是普通人挨上了,也要伤筋断骨,更何况是这样一只巴掌大点的小狗。
吐了一大滩血水,那小黑狗就趴在原地不动了,好似耗光了全部精力。
刘协不忍,抚摸它头顶,柔声道:“小狗小狗,你可要好起来呐。待到来日朕亲政了,带你去看大汉朝的辽阔疆域,从凉州十月的风霜看到扬州三月的烟花……”
赵泰等四人围坐在他身边,也都觉不忍。
曹昂与淳至阳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小皇帝处境何等艰难,又何况我等。
赵泰托腮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我能摸摸它么?”
刘协道:“可以。不过动作要轻,它现在很痛。”
赵泰伸手又顿住,挠挠脑袋,道:“那我还是看吧。我怕我使劲大了。”
冯玉不知何时取了一床小褥子来,给那小狗盖在身上,低声道:“我看它直发抖……”
刘协看着冯玉与赵泰,心中感慨,人在孩童之时连一条狗都这样爱护,长大了杀起人来却能眼都不眨。
活了三辈子,他始终不敢说自己懂了“人”这个字。
几个人正围着看那狗,却见殿外闵贡远远走了回来。
刘协看在眼里,转开目光。
董卓定然是知道了张济一事,才会怒气勃发,突然闯入宫中,对着一条狗喊打喊杀。然而等见到他这个正主,董卓却只是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显然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董卓去处理。
对面而行,擦肩而过之时,刘协没有错过家仆附耳董卓的细节。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刚好就在那一刻来了叫董卓不得不去处理的事情。
而总是陪伴他左右的郎中闵贡也全程下|线了,直到此刻才回来。
刘协想到早起时,闵贡迟迟晚归之事,原以为闵贡是董卓的人,如今看来,恐怕不只是董卓的人,还是王允的人。
用多面间谍,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想到此处,刘协冲着殿外的闵贡微微一笑。
闵贡只觉浑身寒毛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