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之造梦,是指利用长明灯之力令季蘅神魂分离,而后引他的魂火与你一战?何其荒唐!”
白臻的这个反应并不令她意外。
越兰亭道:“并非如此。我们先重伤他的身躯,趁他慌乱时张开造梦结界。而后再以东君的神体为引,诱他强行渡魂。如此,长明灯可以用来暂时封印他的魂火。这时候再以长河之水倒灌入长明灯中,如此一来,他的魂火必受重创。而倘若此时临衍已然苏醒,则季蘅失去了可以栖身的身躯,至为脆弱,我们则可以趁机……”
“其一,你如何令他重创?”白臻淡漠问。
“此事你不必担心,他前些时日生受了长明灯的重创,我拼了全力将他揍个半死,想来也并非不可能。”
白臻揉了揉眉头,道:“好,我先假设你在这一关没把自己搭进去。如你所说,他现在必如惊弓之鸟,而后你又如何近他的身张开造梦结界,结界之中你又如何哄得他自愿行渡魂之术?”
“我在妖界有盟友相帮。至于第二个问题,这便是造梦结界之精髓所在,试想他他栖身四方石五百多年,而今好容易寻得合适的身躯方能兴风作浪。倘若我令他一觉醒来发现时光已然又过了五百年,临衍的身躯已经腐烂,而他失了可以承载其魂力的身体,试问他如何不慌?”
白臻听得“五百年已过”几个字,心下一顿,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
“即便我假设你一切顺遂,一个岔子都不曾出,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令临衍苏醒?我早说过,他的半片残魂要么随长河归去重做一世为人,要么自此消弭,从此天地不存……”
“你还隐瞒了我第三种可能性,”越兰亭双手撑在白臻面前的桌面上,倾身向前,目光炯炯,道:“他是温冶的转世,他的魂火之力不比常人微弱。倘若我将他的半片残魂放入长河之源,他受长河之力感召,或许能就此苏醒过来也不好说。”
白臻偏过头,沉思片刻,道:“不行。”
这种可能性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同为神脉又执掌鬼蜮多年,白臻早知临衍的魂火放入长河之中或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然而长河秩序不容有失,生死之辩也不容人来来去去,越兰亭从生死簿上除名已是一个大大的异数。而倘若临衍再上行下效,则此天地秩序岂不等同于儿戏?
“为何?”
“你自己身为神脉自然知道此事重量,倘若仅仅为了救你的情夫,恕我直言……”
“白臻!”越兰亭怒喝道:“季蘅为求长生曾引三条大蛇征战琥珀川,而今他的手段更今非昔比。连你鬼蜮清静之地他都能找到法子渗透进来,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此时不动手,你今后如何自处,你所心心念念的鬼蜮与六界的秩序如何自处!”
白臻被她震慑了片刻,皱了皱眉,沉声道:“你既让我扪心自问,那你也扪心自问一番,倘若临衍未曾如你所述苏醒过来,而你此局再一次大败而归,到时莫说东君的神体,便是长明灯都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倘若如我所述,此局当真不行,你又如何对天地秩序交代!”
越兰亭还待再辩,白臻摇了摇头站起身,道:“人活在这世上,再如何自由自在也要讲责任二字。我从出生起便知道自己的角色与责任,此事九殿下不懂,我也不勉强你能明白。倘若你一意孤行,我便只能将你驱逐出去,反正天地浩渺,你总能找到你的去处。”
越兰亭愣了愣,大张着眼睛一言不发。
白臻快步走到门边,心下钝痛,面上却端着个八风不动的脸淡漠道:“我早对你说过,倘若你当真思念故国,也不可……”他回过头,顿了片刻,又道:“罢了。倘若不是临衍,倘若不是你这些年还未曾堕落到是非不分,枉顾人命的地步,我连长明灯都不会借给你。”
“轰”地一声,玄天宫的金丝木桌被劈作两半。白臻闻所未闻,自顾自拂袖而去,越兰亭长喘着粗气,突然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倘若六界秩序不存,十八层熔岩下的厉鬼咆哮着奔涌而出,她丝毫不会觉得愧疚。
这如公子无忌所言,她是跨骑在近千年年时光里的叛逃者与他乡过客。她的血已经干了。
而后的几日白臻有意避而不见,越兰亭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回了一趟京师。
除夕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扯下去,怀月楼依旧灯火通明,花发路香。越兰亭借着谢棕琳的东风在怀月楼白吃白住了好几日,最后谢棕琳一怒之下将她轰了出去,勒令她无论如何得将鬼帝陛下的长河之水讹过来。
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有多丢人。
越兰亭唉声叹气,心头郁结,也不知此局怎解。照说她同白臻也并非没有闹过,但此时已不似孩童之时,吵个架捉个王八也便忘了。
她有时觉得时光甚是严丝合缝如一张网,而所谓成熟与成长,实则也是一场漫长的作茧自缚。
天地浩渺,无归无乡,越兰亭一时无处可去,只能狠下心往怀月楼隔壁的红袖乡……嫖妓。
她也并非当真想听美人唱曲。实在是她既无法回鬼蜮,又实在不愿一个人对着雪夜空怅惘。一番思量下来,除去聚贤居的烤鸭尚有几分滋味,那便只剩一群香软和顺,叽叽喳喳,扯着她还能说两句笑话的姑娘。
鸨母收了她一支纯金镯子后喜笑颜开。越兰亭幻了身男装,挑了两个活泼些的姑娘,醉醺醺往二楼走。她生怕自己沉默寡言惹得人家无趣,倒不想两个姑娘虽年纪不大,来事的本事却实在有一手。
这头刚有人给她捧上一盘甜枣,那头便有姑娘问她听不听曲。
越兰亭嘿嘿笑了片刻,道:“曲子不听,太俗不懂。你两会不会说笑话,讲个笑话来我听一听?”
二人面面相觑,越兰亭揉了揉鼻子,道:“不会讲笑话,那便说一说你们的家乡吧。你们都是哪里人,家乡里有何好吃好玩的地方。本公子俗人一个,就喜欢听人讲故事。”
更深漏短,酒酣而夜长。待越兰亭趴在桌上听一姑娘说起湘州的红尾鱼与马蹄糕,她迷迷糊糊,似笑非笑,将脸埋在胳膊里,险些哭了出来。
那姑娘看她神色有异,小心翼翼拍了拍她的肩。越兰亭反抓过那姑娘的手,抱着她的头便开始哭。
若非临衍,若非那些曾经提着明灯为她照亮前路之人,她同季蘅,同苟延残喘的东君,同那四方石里疯魔了的毕方都没甚区别。
越兰亭哭不到片刻又觉出了冷,好在二位姑娘实在体贴,小心翼翼为她寻了个毯子又给她找了个软垫。
堂堂神界九公主蜷在暖炉边上沉沉睡去,一时四野俱寂,连烛火燃动之声都略显得多余。
越兰亭睡不安稳,死抓着靠垫,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她如婴儿一般缩成了一团,连睡着时都紧绷得如惊弓之鸟,她的泪迹挂在眼角,一身酒气颓得要命。
白臻循着她的气息推门而入,两位姑娘被他施了个幻术睡了过去,他刚一低头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张脸。
他深皱着眉点了点越兰亭的额头。越兰亭也皱着眉,又将头往胸前埋得更深了些。
白臻技出无奈,长叹一声,本想抓个毯子将她盖严实,不料她直觉性地反手一抓,五指如电急扣上了白臻的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