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日晷外头与陆轻舟对峙之人身形瘦弱,观之约莫十六岁大小,单眼皮,眉骨生得倒是俊朗。
然而他的下颚太窄,唇色太深,这般女相的下半脸实在有损其威严。他眉头仿佛还没长开,肩膀也还没发育成熟,但这一双眼,淡漠疏离,慵懒无神,随时随地透着超越其年龄的倦意与戾气。
陆轻舟的指尖已凝了一点青色,右手背着,长袖无风自动,指尖一枚黑色棋子蓄势待发。
而他跟前形如少年之人是他的师弟,名唤薛湛。
薛湛其人,心思重,心狠,心不静。此评语也是凌霄阁先长老吴晋延下的。
那是薛湛被慕容凡收归门下的第二年,吴晋延降妖归来,在凌霄阁登临台前看众弟子练剑后铁口一断,薛湛的命途自此以后便十分多舛。
那时薛湛还是小辈,吴晋延倒同他没甚私仇。只不过众仙家事后回想起吴晋延这一铁口直断之时,多多少少心有余悸,心下叹服,对薛湛其人也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也着实并非少年。此件内情说来复杂,薛湛于十六岁那年游历江湖险些被九原大巫以邪术炼化,后被其父母救回来的之后,他便再也无法长大。
薛湛同陆轻舟并不亲厚,陆轻舟四十岁入门,薛湛那时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
后凌霄阁被一乘黄大杀四方,几近灭门,门中死伤无数,薛湛的奇迹生还是个意外,也是一个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无端揣测。
有人道他本是慕容凡的外子,慕容凡拼死保了他性命,因此便连他首座徒弟陆轻舟的一一条手臂都未曾保住。
又有人道,此乘黄怕是同薛湛有些关联,否则怎的竟昆仑虚血渗三尺,而他却毫发无伤?
庆幸有之,揣测有之,然凌霄阁自此后名声一落千丈,却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薛湛将陆轻舟上下打量了一番。
果真不愧“谪仙”之号,无论多久不见,他道还是这副样子,清绝出尘得令人作呕。
薛湛暗瞥了一眼清泉边的棋盘,盘中黑白交错,厮杀甚猛烈,想必不是一人闲摆出的局。
他若有所指地道:“我上次求师兄的事情,还望师兄再考虑些许。毕竟这乘黄乱世,你我都有一份责,不是么?”
他一言既出,陆轻舟迅然出手,一枚黑子却不是冲他而去,而是直袭那黄衣女子的面门!
连翘直觉性一抓,她的整个身躯便被那棋子冲得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薛湛目光微凛,电光火石一掌击出,二人灵力对撞,日晷中的茫茫雪原震了震。
日晷中临衍一个不稳,扶着一株大树险些摔倒在地。
此时那皓然白雪上殷红的血,被长剑当胸穿过的老妇人与哭声响天彻底的幼童却又都不见踪迹。
此方幻景同桐州实在太过相似,那四方石到底何物,出去后定要向陆前辈讨教清楚。
临衍闻到一股焦糊之味,原来崇山之中的齐云观外墙竟瑟瑟坍了。
他想起那时在桐州幻境之中,自己也便是正同王旭勇说话的时候被这坍塌的外墙带到了毕方的面前。
他追上前去,试图同那幻境中的慕容凡或者“小舅舅”说上两句话。
慕容凡倒浑然不知其幻境似地,怔立当场,讷讷不言。
临衍摇了他半晌无用,又去寻那“小舅舅”。“小舅舅”回过头,笑吟吟看着他,看得他更是毛骨悚然。
“敢问阁下是谁?”他试探性地问道。
“我叫宗晅。”那人说。
临衍大骇,眼见着前方广场之中,缓缓坍塌出了一个巨口。
巨口之中有一股妖气喷涌而出,煞得临衍连连后退,捂着胸口,只觉血气翻涌,耳鸣目眩。
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似曾相识。自打自己体内的妖血觉醒,当乘黄引着犬妖在林间蛰伏未出的时候,他便感觉到了一股奔涌不息的战力。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妖火点染,而自己的嗜杀之念也旋即萦绕在脑中,消散不去。
另有一事,临衍始终未曾同旁人说过。那是在天枢门里的时候,季瑶还小,她被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关到后山禁地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临衍提着剑将那群小崽子揍得鼻青脸肿。
此事没几个人知道,然而临衍自己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剑在他手,他有了一股杀人的渴念。
临衍不知不觉酝起掌中力,五指一并,朝那虚空的巨口中一掌劈了过去。
风云雷动,天旋地转,那巨口中透出血的味道,令他颤栗,也令他倍感熟悉。
他陡然记起了那个梦,宫殿在云端,瀑布飞流直下,他一身金色,大殿中有一场屠杀。
猛一道惊雷劈过夜空,原来是陆轻舟往日晷中注了一股气。
陆轻舟在溪水边也是方寸大乱。他本想着赶快将薛湛哄走后再同临衍解释幻境之事,却在慌忙之中忘了临衍身负半身妖血的事实。
妖气两相对撞与共鸣,他的妖气唤醒了日晷中的残存的乘黄之力,待薛湛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那日晷已再无法隐匿其行踪。
“你这小徒弟竟……修的鬼道?有些意思。”
陆轻舟先声夺人,冷眼看着那黄衣服的连翘被他打得连连后退。
“你一个长辈竟对小辈动手,当真不知羞耻。”
薛湛一边说,也同陆轻舟一来二去虚晃了两招式。
山间飞鸟绝,树影斑驳,溪水朝东,一应如常。薛湛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装模作忽一收手,道:“那便告辞。”
陆轻舟神色倨傲,不屑送客,薛湛若有所思,忽然,道:“这天,怎的比我来的时候还要热了几分?”
他目光如炬,陆轻舟神色一凛。
也正当此时,薛湛倏然出手,直取棋盘上的那枚日晷!
陆轻舟反应也快,劈手欲抢却又被薛湛一掌挡开。二人几招过尽,陆轻舟面上再是沉稳,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