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道人曾写过一首词。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那是宗晅刚开了妖界封印的第二年,凌霄阁时为众修仙门派之首。凌霄阁长老顾延年率众抵抗后战死,朱庸给宗晅献上了一柄白玉拂尘,一时人心惶惶。
众人皆暗自揣测,这妖王的下一步棋是要落在哪家。
抗之?降之?或者不抗不降,固守无为之规,一拖而再,再拖而苟全一条性命?
也无怪乎时人有这般的鸵鸟心思。修仙毕竟不易,两道天雷得道,第三道天雷成仙,凡人一生所求也不过跳脱四海,离开五谷凡事,逍遥自在,长寿而纵享人间声色。
人便只有活着才能纵享声色,人家宗晅虽同仙门众人不对付,但连朝廷都降了。而他一柄荡平四海的碎魂枪,众人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得,一有怨言便是满门被吊在抚云殿上。
这又让一众好容易跳脱凡俗的修道之人怎么办?
也便是这个时候,山石道人写了一首诗。
那首诗现在还被挂在天枢门藏经阁的大殿中,供众人瞻仰。
山石道人考过科举,中过榜眼,进过大学,又曾被调任崇州作刺史,虽说不得权倾朝野,但也好歹是个富贵泼天的命。
也便是这个时候,他陡然将凡俗之事一丢,一把剑,一头驴,一件蓑衣,拜到了天枢门的山下。
这样一个见识过宦海沉浮,体会过人间冷暖,这般圆滑,机敏,深谙为人之道,保命之事的一个人,却偏生在其经历了第三道天雷之后,暗自合纵修仙之门,将宗晅的大军往琥珀川边一挡就是六年。
此间凶险与艰难自不必说。
有时怀君多喝了两杯,念起其师兄的孤勇与风骨,依旧止不住地唏嘘。
每每念及此,临衍便会想,若自己那时不是个孩子,必也会随师父一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守一方百姓安宁。
他那副字的后半阙临衍记不清了。隐隐两句是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落款一行小字,壬戌之秋七月,别桥于天枢门书。
山石道人的俗名叫庄别桥。
后来人为显敬意,多称其道号,这曾在本朝开国时如了官籍的名字也便渐渐没有人再提。
而也正是在写下这首词的夜晚,他一个人,一剑一青衫,往西边的九寒居拜会了静虚,南浔两位道人。
后来另两人都死在了妖魔手中,此乃后话。
也每念至此,临衍总会觉得,君子的一腔孤勇,一身风骨,不仅在其衣冠,其吃穿住用,其诗画双绝。
人这一辈子,总得留下些东西,方不愧这一身修为与供养己身的一抔土。
然而他凭那时的感慨再是密集,再是深刻,也绝料想不到自己当下的境地:都道降妖降妖,原来自己便是个埋在天枢门里二十多载的妖怪。
师叔与师娘可知此事?倘若他们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年的首座弟子之位又该如何自处?
他心一横,以桃树枝作剑,长剑一挽,剑气如长虹贯日,凌厉而孤勇,和着山间薄雾,一舞便是漫天寒白。
师父当年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还会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
自己可还有机会见着那岐山那漫天红透的日升盛景?师父将来可会入他的梦?
他思绪飘忽,烦乱而如泉涌,泉涌着流淌便全身,这一趟便是一道又一道的,洗不净而逃不脱的罪孽之感。
就如他背上的那道疤一样。
那是十七岁时在崇州捉妖时被一大妖所伤,即便涂了再好的药,伤口放了血,结了疤,却也只敢私藏起来,以一件又一件的道袍覆盖着,不足为外人道。
若自己的一腔济世之勇,终因妖血之顾而化作伤人利刃,自己可需趁着清醒之时,告知怀君师叔,若有朝一日……
他来不及细想,剑意却是先他一步,削断了溪边一颗树,其剑势也震得一片桃林瑟瑟抖了抖。
桃花纷纷扬扬落入水中,漫随流水而去。
他收了招,叹了口气,还想再来一次,回过头,却见越兰亭怀抱双臂,站在桃树下,一身玄色,身外无一物。
临衍感到心下一紧,忙收了手头的树枝,朝她行了个礼。
今日怎忽然这般客套?越兰亭道:“你饿不饿?吃不吃东西?”
她早些时候收了承澜的一张纸鹤,纸鹤言,门中发生了些许变故,怀君长老见其久不归,有些着急。
越兰亭本想着让临衍自行解释,然此时一见他,她却只想把那封信藏起来扔到桃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