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她盯着那个盘膝而坐抚琴的自己,一时怔忪,许久说不出话。
“姑娘?”
他试探性地喊了两声,越兰亭回过神。
她的一声太过温柔,令临衍有些不可置信。
“……我们正在幻境中,此景不是真的。”
“你……何时学的琴?怎没听你说过?”
越兰亭笑得甚是怪异。临衍见之更是诧异,心道,你又没问过。
“小时候随师父略学了些皮毛,后来闲着无事,自己也便琢磨了些许。”
他见她神色复杂,心头也是复杂,一片困惑还没来得及拨开云雾,薄薄的欢喜又不知不觉地浮了出来。
越兰亭笑得有些脸僵。
“你这哪里是自己琢磨?若说是从师于伯牙,我都能信。”
有一事她也未曾同他说。
越兰亭曾在前朝帝京里听人唱过一首长离,那时正是小年夜,四周热闹得紧。长离讲的是故国伤别离,她在嘤嘤呀呀的语调中没听出多少别离情,倒是天地苍茫,她忽而心生了一股钝且深沉的无助。
那是胡世安走后的第三年,她一路从帝京南下,欲将他的尸首从南疆蛮荒之地带回来安葬。
也便是在这一场荒谬的旅途之中,越兰亭有些明白了董王妃的哭声。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别离情。
这般一样,却又这般不同。有人是向死的荼蘼,也有人是初生蓬勃的旭日。
她越想越是怅然,越走越快,待临衍猛一扯起衣袖的时候,越兰亭回过头,目中已经隐隐现了水光。
临衍被她吓了一跳。他哄也不是,劝也不是,手足无措,怔怔看着她。
照说这般一个强横又不是很讲道理的姑娘在他的面前哭了出来,若是听之任之也未免太过不仁。临衍小心翼翼地卷起一方袖子,试探性地给她擦了擦眼角。
他的脸一路红到耳根,手也有些不知如何安放,他轻点了点她眼下的一颗痣,想了想,索性狠下心,又给她擦了脸。
也罢,都是一场孽缘,他已无力思索个中滋味。
临衍叹了口气,又盯着她看了片刻:“可有好些?”
“……我……”
“一时心念动摇,人之常情,没关系。”
话虽如此说,此时他的手正抖得厉害。临衍侧过脸,又咳了一声,道:“只不想我的琴技糟糕成这样,竟可令人闻之落泪。当真对不住。”
“……”
越兰亭低头莞尔,柔声道:“这是你师父写的曲子?”
“你怎知道?”
“……山石道人一手琴技天下惊绝,桐州城里的店小二都听过,我怎会不知道?”
“……竟还有这事。”
他又咳了一声,暗暗将右手握紧,以免手腕晃动的幅度太大而太过引人注目。二人幽幽穿过了那片竹林,临衍回过头又道:“我从师父的旧琴谱中翻出来的,也不知弹得可对。”
越兰亭听着蝉声细碎,风摇玉竹,其声清越,小声道:“你可还记得他?”
“我师父?”临衍苦笑着摇了摇头:“隐约记得。我当上首座弟子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后来每逢门中大典,他的事迹便都会被人拿出来说一次。我听得多,也杂,七七八凑,大概也能想见得出来。”
临衍走得极慢,越兰亭便也跟着慢行。二人一路晃,一路细声交谈,一片竹林仿佛延伸开了好几十万里。
“君子端方,克峻明德,其大德可载物,”临衍笑道:“他们都这样说,我便也姑且信了吧。”
“后来呢?你还在每年祭拜他?”
“我继承他的衣钵,自是要敬他爱他的,此乃我为人徒弟,为天枢门小辈之责。无论他在与不在,我又听了多少有关他的事,此事,却断不能马虎。”
临衍的眼睛眼黑白分明,灿若繁星,而他此时其冠浩然,君子端正,一丝不苟,倒比书中走出来的乖学生更要乖顺几分。当真是像到无以复加。
越兰亭沉默片刻,道:“你都听了他的什么事?”
七七八八,有好有坏,许多传言经不起推敲。然而临衍不大想同她谈论他的已故先师。
临衍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也还没告诉过我,后来九重天又怎的没了?”
越兰亭的脚步一停。
“若你不想说也无妨……”
临衍还没说完,越兰亭抬起头。风摇竹影,明月高悬,天地澄澈,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听哪一段?也罢,其实哪一段都差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