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一个皇子下落不明,桐州各级官府被连坐了一大片,桐州城内此时更是人心惶惶,也不知那雷霆般的天命和皇命又会降临到谁的头上。这也都是后话。
越兰亭自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然翻出鱼肚白。
鬼林子周遭的百姓也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惊魂未定。她呸了几声沙土,靠着一处烧焦了的树干猛咳了一会儿,心道,还是该让白臻将这老顽固收到鬼蜮去,这不生不死地留着,妥妥人间一祸害。
更早些的时候,她同守墓人一起下了王墓。
主墓室中除了一口巨棺之外还有一个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架子,架子是空的,木架子漆得油光水滑,不似前朝之物。
越兰亭冷哼一声,道:“你之前偷的生魂便藏在这里?”
守墓人闻之,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油灯甚是诡异,烛火忽明忽暗,稍稍不留意便似要熄了似的。
越兰亭又道:“你在这里呆了几百年,自己怎的没开馆看一看?说不准真有惊世宝物,可供你长生不老呢?”
守墓人闻言笑道:“怎的,这长生与不老,九殿下还没尝够?”
他将油灯移得更近了些。
越兰亭推着巨石棺的边沿,见他抱着双臂好端端地看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便也翻了个白眼,自行将那沉沉地巨石退离了半寸。
轰鸣之声令墓室顶上的沙土簌簌往下落,越兰亭咬着牙,又退了寸许,却看守墓人将那油灯往棺材顶上平平稳稳放在墓室一角。
“且慢些。还有一事,我得提前同殿下说。”
他直迎着越兰亭的横眉冷对淡淡道:“殿下流连人间数百年,这具身体虽说不老不死,然魂火之力怕也在慢慢耗尽吧?”
越兰亭冷哼一声,道:“所以呢?”
“殿下每次一来都在问我淮安王珣的事情。我估摸着当年九重天消失之时你还在轮回井里,对当年之事也知之甚少。不如您再同我加个筹码,我再告诉您一些事情,如何?”
他将油灯提起来凑近越兰亭的脸,一脸皱纹,一脸阴鸷。
越兰亭被气得笑了:“我孤身一人,空挂了个九公主的头衔而没有一兵一卒。你还想要什么?说起来,你这糟老头子不也是亲者尽丧不死不生,你怎地有这么深的执念?”
她将执念二字咬的极重,似是惋惜,又是嘲讽,守墓人一听,也有些火大。
“……我以当年九重天之事的真相换九公主的神体,如何?”
越兰亭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关你个几百年,还没长进么?”
越兰亭笑够了,半扶着巨石棺材道:“想要这具身体的人多了去了。得不到我的首肯,这具神体,你怕还没本事用。”
她轻蔑地睨着他,趁他还未恼羞成怒,退了两步道:“也不是不行,待我魂火耗尽,这具身体留之也没什么用处。你既狮子大张口,那我也便加个码。”
她暗暗瞥了一眼守墓人的油灯,守墓人眼睛一眯,露出些许杀气。
“殿下请说。”
“往生之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同妖界皇室究竟有何关联,你同我讲一讲。”
“……便只如此?”
“便只如此。”
竟这般好骗,越兰亭心想,几百年孤苦,竟这般好骗。
“轰”地一声,石棺材板落了地,露出里头沉木打制而成的椁。越兰亭的手有些抖,她一手抬着沉沉的木板,深吸一口气。
椁被掀开的一刹,一道黄光却猛朝她的面门射来!
越兰亭急忙闪身,守墓人嘎嘎笑道:“实在对不住,老朽的百年之期近在咫尺,九殿下这万钧的神体,只怕留在此处方能让我安心。”
越兰亭退了几步,长袖一甩,一缕银丝凝在了指尖。
那黄光也不知是何来头,她分明躲了开,此时深吸一口气却又觉得墓室中的一切都开始浑浑噩噩。她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下去,却只觉喉咙中如灼烧一般的疼,而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越兰亭好容易稳住身形,扶着巨石棺材一字一顿,道:“……你,竟敢试图困住本座?!”
她长衫烈烈,无风自动,手腕一翻召唤出了一把墨色的长剑。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前越发模糊,步履却越发坚定。
守墓人一步一退后,心下惊惧,佯装不动声色。
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若非这副身体,若非长生不老,若非百世之寿……他还没想明白,剑光旋至,他举起手臂直觉性地一拦,越兰亭那深黑色长剑已然一剑劈了下去剑光却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他的那盏油腻腻的灯。
这是令江河断流,大地崩裂的力量。玻璃油灯四散崩裂,守墓人被砍了一只手,鲜血流了一地。
他愣了片刻,只见那忽明忽暗的一簇火受了越兰亭一剑,明明灭灭,轻飘飘往墓室顶上飞了起来。
幽蓝色的火焰越飘越高,守墓人也越发慌乱慌乱与沉重。
待火焰窜到墓室顶的时候,幽蓝的火跳了片刻,猝然暗淡了下去。
守墓的老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手,而是为了灯里的一抹孤火那是一簇魂火,曾属于一个叫阿伟的年轻人。
墓室陷入黑暗,顷刻后,一束幽白色的荧光在墓室顶上亮了起来。
谁又曾想到,淮安王墓室头顶的青石砖上镶了几颗夜明珠,夜明珠首尾相连,隐隐呈七星之相。
守墓人从未见过此七星之相,因为他每次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皆是灯火长鸣。
阿伟的魂火在此七星相连的夜明珠下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回到真正的天河里去。
守墓人怒极,不管不顾朝越兰亭扑去。
黑色长剑在她的手上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招一式,是山河崩裂,是四时轮替,是不甘,是隐痛,是狂怒,也是此剑前主人拔山扛鼎,撼地摇天的力量。这剑名为司命。
守墓人被她的剑势逼得处处掣肘,处处皆是死路。
守墓人既是鬼差,也是一个棺材铺老板。
那么多黑洞洞的棺椁往土里一埋,从此参商一别,这一片红尘同他便再没有任何关联。
早知今日,当日却又为何将阿伟的魂火私自留了下来?
他同他不算亲厚,阿伟小时候奶着声喊他“父亲”,他只觉一阵阵地慌乱。
后来阿伟娶亲,生子,孙子得了一场怪病,棺材还是他打的。那小小的棺材被埋到了黑沉沉的土里,而他听闻鬼差之职可以换三百年魂火不入长河便觉得,生死可畏,却也没有这般可畏。
桩桩件件,吉光片羽,守墓人想不明白,捉摸不透,就如他捉摸不透鬼蜮的长河,九重天上的法则,与这百世之寿,永世的孤苦一样。
越兰亭的剑势掀开了淮安王黑乎乎的沉木椁。
尘沙四散,墓室中发了霉的酸臭与腐朽之味逼人窒息。
沉木板子应声而裂,淮安王的棺椁中没有尸骨,没有任何陪葬器物,仅有一件丝衣。丝衣遇了墓室里流动的空气,旋即化成了灰。
守墓人哈哈大笑,头顶上的沙土沙沙往下掉,那绘着九龙腾空之相的青石板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土地的压力,应声断裂开来!
“九殿下这可看清楚了?世人皆道这一方风水宝地能庇护一方百姓,庇护淮安王的后人万事安康。却不知这世上根本没有淮安王其人。他早已得道飞升位列众神之中,而这个所谓的王墓么……”
他拍了拍沉木棺的棺材壁。
地灵被司命剑惊动,轰然颤抖。这一颤便是一场天崩地裂,桐州城也跟着抖了几抖。
“本是镇压桐州城的地灵之所。这一开棺,风水一破,怕桐州城的鸿运这就到头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