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衍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而梦见自己忽然长出了翅膀,化作了一只飞鸟。他正翱翔在碧蓝的晴空之下,忽而又听到了一首歌声。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镳镳,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这是一首讽刺军纪涣散之曲,但这客栈八百里之外风平浪静,谁又是个战士
等他辗转反侧,猝然惊醒的时候,天还没亮,窗子被冷风吹开了一条缝。
而他此时觉得自己……应当去起个夜。
要说起夜一事还有些逸闻。比如天枢门里众小辈私下曾揣测,以松阳长老之年迈,起个夜会不会掉到茅坑里去。
当然此事固然不得公然议论,众长老仙姿卓绝,清正严明,自也不屑同小辈们共用一个茅厕。
是以当临衍在怀君长老处守夜,累得睡去又再醒来时,有时候也不得不同众长老共用一个茅厕。
那时还是仲夏,蝉声尚自清越,也正是在此种绵软而惬意的声浪里,临衍偶然听到了松阳长老如厕时的歌声。
他哼的一个乐府小调音调偏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自此,临衍忽感微妙,亦有些感慨。
原来四海宇内,天下熙熙,大家都是如厕时哼的小调都是一样的。
他一边遐思,他举着烛台,在客栈二楼的转角处撞了个人影,吓得他手一抖,烛火跟着重重一抖。
窗子大开,冷风不留情面地灌了进来,越兰亭在小窗前转过身。
她的发丝贴在脸上,长袍挂在身上猎猎作响,窗外不见星辰,只有微茫,悬在天边,颇为楚楚可怜。她看着他,眼中酝了千山万水,又仿佛空无一物。
而临衍只觉得心下发毛,十分疑惑为何此人大半夜的不睡觉,专程站在吓死起夜之人。
“姑娘……”临衍一时讷讷,越兰亭亦被他吓了一跳,说不出话。
无风无月,一寸孤灯,越兰亭的袖口有些湿,想是站了太久沾了露。确是好颜色,她的一双眼睛里仿佛盈着山岚春华,艳而不失其度。
她的脸色有些白,金线云纹黑袍挂在她的身上,凤首衔柱簪子压在她的头上,她仿佛身无长物又仿佛背负着千万斤的难言之隐。
临衍心下又被钝钝地扎了一下。
他想起后山上的那座孤坟,一碧清池,池边一方孤零零的小屋。
师尊新丧的那一年临衍恰好三岁。而后每一年庄别桥的忌日,岐山必有万方来朝。
当他在应付完成片的拳拳关切后,总会例行一事,挑一个早晨将自己关在小屋里,避开门中烟火与人潮,避开师娘,独自一个人守着孤灯,抄经,静心,直将大学反反复复抄个十几遍。
君子明德,不煊不赫,不疾不徐。无悲无喜。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之中藏了一股什么样的力量。
他觉得自己既属于岐山温润,属于师门明德,但在这一方温润,乖顺,板正与端方的面具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心头还藏着另一件事。
虽然他不知这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生惶恐与浅浅的困惑。
他甚至隐隐期待一个无礼之人能够解答或者说揭开,撕碎,咬下他的困惑。
“姑娘,你怎的……”他还没说完,越兰亭却自顾自走上前,逼近他,直勾勾盯着他。
姑娘自重。
临衍尚未开口,越兰亭已将冰凉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
白衣胜雪,温凉如玉。不急不躁,两幅面孔。
越兰亭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细看却又不像。那人是死的,浑身上下覆满了繁花开到了极致的荼蘼与颓然之感,而眼前这人还活着,他灼灼的皮肤里透出新生和年轻的力量。
临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嶙峋,不盈一握。
“抱歉,”她笑道:“美色当头,一时失了分寸。”
越兰亭言虽如此,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样子。
临衍被她的笑意与恬不知耻刺得有些疼。
他将她推开了些,冷声道:“夜凉,你早些歇息。”
他薄薄的怒气与薄薄的一片期许不合时宜地混在了一起,上下翻滚,叫嚣,吵出一个他自己也心生畏惧的形状。
临衍虽板着脸,但他觉得自己定是落荒而逃。
刚行至房门前,他又听此人道:“凤弈刚给你稍了封信。”
此言既出,临衍又十分屈辱而没有排面地站住了。
君子好德,更好大德,诸如被调戏了的小德自是该忍则忍,不必太过于计较。
他深吸一口气,道:“信呢?”
越兰亭从腰封里抖出一张纸,看了看,又将开头与结尾部分折好撕去,递给临衍,道:“他对你甚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
临衍深吸了一口气,抖开纸,一念那老道士其貌不扬衣衫褴褛,这一手龙飞凤舞的瘦金体可比林平生还要骚气逼人。
凤弈在信中先将临衍从头到脚恬不知耻地夸了一遍,那洋溢着激越与澎湃的溢美之词让临衍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想来凤弈对于木鸟之事也甚是愧疚,但他的愧疚与临衍本身无关,照此情形来看,这越兰亭姑娘恐怕私下里找了他的麻烦。
临衍将此信草草略过,最后一行却还有些意思。
凤弈说,血蝙蝠化作姓穆的手艺人后曾在西郊竹林子中频繁现身。
无论他背后的推手是谁,此人同那一片阴森森凄惨惨的绿竹林子大有渊源。
“河边之事乃权宜之计,这个消息就权当他的一番赔罪。倘若你还对他心有芥蒂,那……咳,我再找他来亲自向你赔罪,可好?”
他的一个“权宜之计”害得临衍险些命丧饶城,倘若这个“凤弈”再窜到临衍的跟前,临衍不敢确保自己还有如今这般好的涵养。
他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同这一帮匪夷所思的人纠缠下去。
越兰亭湿漉漉的发丝近在他的跟前,他颇想出声提醒,又觉得这口一开,那便当真坐实了自己被调戏的事实。
这让他心生颓然,也更为困惑。
以这姑娘的行事手段,想要什么人没有,为何偏生挑中了他?
“竹林之事我也早有留意。明日一早我同你们一道去看一看,倘若我们运气好……”
临衍此时已经头痛欲裂:“你也去?”
“不然呢?你再碰到什么山精鬼魅,百年修为的深山老妖,打不过怎么办?”
好有道理,光明正大得甚至无法反驳。临衍揉了揉额头,道:“今日你对承澜扯了谎,我就只当不知道。但有一事,你最好还是能对我据实以告。”
“什么?”
她湿漉漉的,好奇的,澄澈而又好整以暇的笑意为何竟这般……十分一言难尽地……
“凤弈为何知道竹林之事?他到底是谁?他又为何要叫你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