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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

“师兄,再坚持一下,我,我去慈安寺喊人……”

雨骤风急,长夜漫漫,江水滚滚,浪淘风簸自天涯。临衍闻言摆了摆手。天知道他这一摆手要消耗多大的力气。

“……别着急啊,一时……”

死不了,临衍想说。但那一道煞气实在太过强盛,他话到嘴边,实在话说不出口。

承澜将他扶在了一张瘫倒的木桌子边,生怕他吐血三升就此一去不回。

“那道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什么叫做偷了别人的东西?你在竹林之中到底遇见了谁?”

然而一连串的问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承澜便听到了树叶沙沙之声。

雨倒是小了,疾风激浪也渐渐收了些,一条摇摇晃晃的木船如鬼影一般飘到了河岸的这一头。

二人本以为是拿门中支援弟子的船只,然而船上隐隐绰绰只站了个人,雨帘如织,此人瘸着一条腿,身形如鬼魅。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临衍长叹一声,不得不为自己的厄运默哀。

长夜凄冷,江风悲切,瘸腿的老头下了船,亦步亦趋地往茶棚子挪。

他每走一步,湿漉漉的泥地上便被他的拐杖占一个浅坑。一步一坑,浅坑里汇聚了积水,积水中倒影出微光,连起来,颇似忘川河边的步道。

渡口孤零零立在江边,一盏灯火孤零零地飘着。

二人在穆家庄里对决之时,这血蝙蝠还没有今日这般老来健硕。

雨势渐渐收了,再过几个时辰,便可看到九天上的一轮孤月,几茫微星,浮在天河之中隐隐绰绰。

临衍握紧了晗光剑,剑体通寒。

那是师娘特意为他要来的西昆仑寒铁,铸成之后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忽而生出了一种风雨天涯,埋骨他乡的自觉。

“迎敌,师妹。”他轻声道。

承澜张了张嘴,站起身,握剑的手在昏沉沉的天色中竟有些抖。

那瘸腿的血蝙蝠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见了如临大敌的小丫头孤身一人,狞笑了一声,道:“那小屁崽子将引火符拍到老夫身上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

承澜长剑出鞘,如玉虹贯日,一招“风起尘嚣”聚力雷霆,斜斜劈向血蝙蝠的左肩。

她的剑气之中凝了风雷,生生将跟前倒了的木桌子都削成了两半,然而血蝙蝠不是木桌子。他挥起拐杖一档,左手握拳挥出,一股强大的妖力直冲茶棚小二而去。

他要杀人灭口。

血蝙蝠一边笑,手头一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见弱势。

半塌了的茶棚子空间狭小,桌子后还藏了个伤患。承澜凌空跃起,狠狠往木桌子上一踏,等血蝙蝠回过神的时候,她那凝了风雷绝的剑刃由上而下直直向他面门砍了下来。

当此时,临衍的黄符纸破空而去,正砸了血蝙蝠的左侧肋骨处一个血窟窿。

血蝙蝠冷哼一声,浑然不觉疼似的,口中默念了两句,一时风云雷动,狂风卷得树林瑟瑟地抖,江水滔天,空气中血气越发浓稠。

巨大的法阵在几人脚下铺开,雨势暂缓,一轮孤月泛着血色,几只蝙蝠拍着翅膀略过众人头顶。

下一瞬,承澜只觉周身一股剧痛,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仿佛被顷刻抽离一般,握剑指之手抖得更为厉害。她尚来不及离开这诡谲之阵法,藏身在桌子背后的半死不活的临衍却被那妖纹牢牢捆住了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头笑了笑,飞身向前,一群蝙蝠旋即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白光暴涨,风雷隐隐,临衍往空中抛了一面小巧的镜子。

“那日穆家庄一见,没来得及把你赶尽杀绝,实在是老夫失职。”

风声一时停滞,也正在此时,斜靠在桌子边的临衍拔了剑,反手往那蝙蝠精的身上刺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血蝙蝠也明白他已是强弩之末,生生受了这一剑后曲手成爪,反手将临衍往自己这一方生拽了回来。

小巧的镜子落了地,冒了烟,镜子的克制妖力之能已然失效。血蝙蝠在穆家庄吃了它的亏,自然不可能再让临衍得偿所愿。

临衍撞在翻倒的泥火炉子上头晕眼花。那看似羸弱的老头扬天长啸一声,肌理骨肉寸寸张开,血口大张,干瘪的牙齿缝里逐渐长出了森然长牙。

血蝙蝠抓着临衍的肩头狞笑一声,猛地将他扑倒在了茶棚的黄木桩子上。桌椅板凳被此力撞开,惨得实在不能看。

临衍胸口一窒,唇角溢出鲜血,晗光剑落了地,他手无寸铁。

老头又是仰天一声巨吼,渐渐幻化成了蝙蝠的模样。

他提着临衍的肩,右手死死扣着他的脖子,阴恻恻地盯着茶棚里的一应狼藉,旋即仰天大笑。

临衍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一个血蝙蝠化成的山精,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术法?”

血蝙蝠也不理他,朝着众人嘶吼一声,一时山摇地动,天地骤然变色。

也正在此时,临衍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为诡异的情形,他的身后涛涛横江,渡头,孤舟,夜风与一勾孤月,他的眼前是血蝙蝠的森然巨口,连绵如黛的山丘,密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听到了悠悠绵绵的咒语,不知歌者是谁,亦不知唱的是什么,只觉那声音浮在江上,树梢上,不知飘往何处去。

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身着长衫,手持一把巨大的木头弓,沿着河岸边往这里走。

他也看到河岸边稀疏的春枝遮了半笼月色,而周身不知何时围了半圈流萤,微光成海。

他看到那人举起长弓,凝了一支看黑色的箭,遥遥指着自己。

血蝙蝠听了那歌声也愣了愣。它一把卡着临衍的脖子将他挡在自己身前,一时不知那人是敌是友,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不搭话,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阁下这可要想好。”血蝙蝠道。“这一箭射过来,怕这小子……”

扛不住,他还没说完,只感觉到心口一热。

黝黑色的箭头穿透了临衍的右肩,箭身入体,皮肉被撕扯开。

临衍亦感到胸口一热,他低下头,却只见那非金非铁的长箭贯穿了他的右侧肩窝,生生将他同血蝙蝠订在了一起。

血蝙蝠仰天长啸,猛地又将那簇黑铁箭头扯了出来。

它张开双臂,展翼欲飞,那人见状,又几枚短箭射了过来。铁箭精准贯穿了它的左翼骨,一时鲜血飞溅,雨疏风急,血蝙蝠怒火滔天,舒展右翼,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势头。

来人步步往前,不急不缓,待他终于走到距众人一丈开外的时候,承澜看清了来着面容。

是个穿黑色长衫的女子。

“我认识你!你是竹林里的丫头!”

“我也认识你,”越兰亭盯着血蝙蝠,冷声道:“你是饶城里的皮匠。”

血蝙蝠眼见形势逆转,张开残破的右翼就想跑。

越兰亭广袖舒展,一缕银白似雪的丝线倏然缠上它的身躯。她往回一扯,银丝陷入了蝙蝠的血肉之中,巨型蝙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银丝将它生生切作两半。

然而化妖的蝙蝠不甘心再尝败绩,它心下一狠,借势狂风,强撑着鲜血淋漓的身躯越飞越高。

越兰亭亦被这股巨大的牵引力扯着,缓缓往河边滑了两步。

河水暗流涌动,不知其所终,巨大的蝙蝠半吊在在河流上空振翅欲飞,扑腾着妄图挣脱重围。

银丝线缠得手心微微发疼,越兰亭的手掌也被那丝线割破了一条口。

蝙蝠奋力扑腾了几下翅膀,又将她往水的方向带去,双方正拉锯之时,临衍飞身跃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这一扯却是撕心裂肺,临衍胸口被贯穿的地方拧着疼,力竭且恍惚。

越兰亭头也不回反拽着他的手臂,风声呼啸,血蝙蝠剧烈挣扎,河岸边独木难支的二人眼看就要被那蝙蝠带到河里去。

她手心上的血珠子也顺着手腕滴落到了河里。

血珠越聚越多,河浪席卷漫腾,河底一股未知的力量像是在渐渐苏醒一般汹涌蛰伏。

越兰亭眼看自己滴血生灾,一言难尽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临衍还没弄清楚那目光的含义,他便被她强拉着手腕,猝不及防地与那蝙蝠一道,从河岸边一跃而下,三方一同闷入了涛涛不绝的流水之中。

临衍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水中拖行了许久。

伤口已经顿得发麻,耳鼻被凉水倒灌,挤压,他感到自己的背撞上了一堵墙,反手摸了一把,“墙”面滑腻冰冷,质感如鱼鳞。

分明已是痛觉尽失,他却依然能感到被她牵着的那一片温度,触手尽是软,滑,一点体温稍纵即逝。

他想到岐山终年不散的烟雨与后山谷地的一片湖,湖面疏冷如镜,远山如黛,华灯红软,粼粼的水光晃开了一轮月。

穿过湖水再往后山行去便可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纵横交错。

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便会看到一个木屋,屋子不大,前院一树梨花,屋里熏着冷意。

他师父的牌位便被供在那里,牌位旁的一盏孤灯,灯火微弱,经年不灭。

待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临衍正迷迷糊糊地梦见了自己在这座木屋里抄经的日子。日头被拉得很长,熏风拂面,尽是人间至暖。

“……我……”

“睡了一整晚。”

越兰亭道。

临衍讶然坐起身,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暖,已经过了晌午。

下游的河水不复上游那般湍急奔涌,哗哗的水流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临衍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铺满了鹅卵碎石的浅滩之上,河水席卷东去,摧折万物,浅滩上寸草不生。

山间鸟鸣之声尤为清越,临衍揉了揉额头,只见那浑身黑色衣服的女子半蹲在河边,整只手掌插在水中不知在淘什么东西。

她的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广袖落在水中,袖口尽湿,衣摆上以细密金线绣成的腾云图样铺在鹅卵石浅滩上,发丝与黑衣融为一体,繁复精巧,富贵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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