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所谓良辰美景月上柳梢头,难得本公子与小仙君有缘千里来相会,小仙君想必也十分欣喜。”
他这一句“小仙君”似嗔非嗔,似怨非怨,骚得临衍有些头皮发麻。
临衍斜撇着眼,暗暗将他打量了一番。油光水滑,衣衫笔挺,不语三分带笑,想来近日吃得不错。人烟稀疏的街头惨兮兮支了四五个摊子,而那摸了他的令信又钻到了巷子里的姑娘早不知所踪。
他虽不知此人所图为何,但他隐隐觉得此人明晃晃地挖了个坑,明晃晃地等他往里头跳。
他挑了挑眉,对着林平生喜笑颜开,一笑则如冰雪初绽,实在令人如沐春风,
“既如此,走吧那,我们吃碗面去。”
相比于自投罗网,临衍更愿意网罗别人。
馄饨摊子的主人是个胖子。那胖子见了临衍面生,正自疑惑,见了林平生,忙点头哈腰称其贵客临门。
一个小板车拉的个摊子哪里有门?林平生也不计较,抬了两根手指摇了摇。胖主人心领神会,两碗热乎乎的混沌便被抬到了二人跟前。
“先生先请。”临衍道。
林平生的吃相甚是不讲究。此处地处窄巷,巷口乌泱泱的人群正聚在一堆看杂耍,他一边狼吞虎咽,一面抬头冷眼看着,一双眼睛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
他看着人群,临衍看着他,片刻后,他往林平生的面前递了些辣油。
“承蒙先生火中送炭,感激不尽。”
“好说,小仙君亲和可人,在下早对你心折不已。”
临衍又抖了抖,暗暗将自己眼前的混沌护得更牢了些。
“孟家人与我素未谋面,我此番事忙,也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先生想说什么?”
林平生坦坦喝了一口汤,咂了咂嘴,道:“照我说,衍兄你的这一个无妄之灾确实冤枉得很。孟家的命案在这小小的饶城早闹得人尽皆知,你运气不好,恰好赶上了上头来人。这人同孟家有些许祖辈交情,孟府今早刚派人往府衙哭了一场来着。”
“何解?”
林平生长叹一声,道:“孟家二姑娘前月里不知所踪,家里人报官查无所获,一个月后,她的尸骨被人从城南树林里刨了出来。那可真是……啧,衍兄莫要被我吓着。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一副秀弱的尸身只剩了个空架子,那一个血肉模糊的哎,据说早上路过的农妇远远看了一眼,当时就给吓晕了过去。”
临衍手支下巴,右手放在桌面上闲闲敲着,凝神静听,也不插嘴。
“官府将她府中婢女一一排查了一遍,说来也巧,这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日却不知为何偏生去了一趟南郊。她偷换了厨房采买妇人的衣服跑了出去,全家上下竟未有一人发现。”
“她去做什么?”
林平生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以手沾茶,小心翼翼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穆?”
临衍横看竖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林平生“唰”一声张开折扇,半遮着油忽忽的嘴低声道:“这姓穆的是个皮匠手艺人,章家这小姑娘有意思得很,她不爱绣花女工诗词之学,专爱皮雕之术。她去会她的老师。”
然而倘若这“穆”姓人之事林平生知道,官府断不可能不知道。
官府既眼巴巴地圈了临衍过来,想必这穆姓之人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无论如何,这一条线索想来是断在了此处。
而林平生一个百年修为老狐狸精专程神神叨叨搅合了进来,说明此事的背后还有推手。
临衍吃相温雅,小口小口喝汤,小口小口地吞馄饨。他一言不发地将跟前的馄饨一扫而空,一言不发地等着林平生的后文,白毛狐狸在一边看得急,表面上不动如风,实则心下早已经破口大骂。
他在等这恭谨温亮的仙门弟子率先投来橄榄枝,而临衍在等他开价。
气氛一度凝滞,谁都不曾主动接话,谁都不愿谁都不愿在这一场交易里率先亮出底牌。
“衍兄你这可就……”
“先生这天雷之劫什么时候来?”
林平生脸色一黑,道:“若不是在下个月便是再下个月。”
“你要用天枢门的乾坤镜躲你的天劫?”
林平生肉疼地召来馄饨摊老板,指了指自己的空碗。老板手脚麻利地将那两个碗收拾得干干净净,临衍一面看着老板忙碌的身影,一面轻声道:“我看不止。先生既专程来找我一个落难之人,恐怕除了我府上的法宝还有一样东西,先生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言罢,他也神叨叨地凑到他的身边。
一股腥臊之气扑面而来,临衍强忍不适,有模有样地学着林平生的样子沾了点粗茶,往黄腻的桌面上写了几个字。
“先生是来投诚的。而你一个妖怪专程向我一个仙门弟子投诚投诚,恐怕是因为做了亏心之事。”临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先生不如先将你做的亏心事先告知于我?”
林平生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那如秋水生波的一双眼险些被他挤出两滴泪。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猜饶城之中除了你,还以一只百年修为的大妖四处徘徊。此人比你更为凶悍,也比你更为残暴。我不知你们私底下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倘若此人能将你一个妖物逼到了我的面前,想必这事比想象之中还要严峻。我只问你一句话,那日竹林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在猎食魅妖?”
“衍兄你又从何处得知这竹林之事……”
“不急,莫慌。你若现下告诉我,说不定我能修书一封往门中求个情,门中长老或许还能看在你修行不易的份上开个恩。倘若此事由我自己去查,久虽久了点,我吃点苦不碍事,但你的那位盟友或者说是敌人它是否能容忍你怀揣着他的秘密如此之久,此事可就……”
“打住!”
林平生抖了抖肩,他衣衫虽然笔挺,发冠长袍一丝不苟,但临衍仿佛可见他浑身的狐狸毛惨兮兮地树了起来。
临衍好整以暇,手支下巴,一脸德高望重,恳切地等着他的后文。
许久后,林平生长叹一声,道:“好吧,我如今做了你个顺手人情,他日若是天涯有缘,还请衍兄莫要忘了今日的这一碗馄饨。”
林平生招了招手,胖乎乎的馄饨摊老板咕哝着跑上前。
他神色古怪,一脸不甘,精打细算将两个铜板放到桌面上。老板欲言又止,林平生长叹一声,不得已又摸出钱袋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临衍的馄饨钱一道给了出去。
“多谢。在下受之有愧。”
临衍神色坦坦,目含慈悲,端庄得让人恨不能揍他一顿。
“你找的人是个瘸腿的老头,这是个是个蝙蝠精,吃人不吐骨头,专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林平生眼睛一转,补充道:“……和你这种一看就是从勾栏院里跑出来的小白脸。”
眼看着临衍挑了挑眉,林平生忙正色道:“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贼得连我都寻不见。你若是要找他,可以往西郊的穆家庄里碰碰运气。自从那姓穆的手艺人不知所踪后,这庄子也再没有人去。但莫怪我没提醒你,那蝙蝠变的糟老头子脾气坏,你个细皮嫩肉捉妖小道士找上门去,他若将你一口吞了也并非不可能。”
“是么,”临衍低笑了笑,道:“在下皮糙肉厚,食之无味,不如先生,百年狐狸精的内丹想必滋味甚好。”
眼看着林平生又被他吓出了一身白毛汗,临衍满意地点了点桌面,站起身道:“承蒙先生义举,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倘若你还有什么事情想同我说,我就在府衙之中,哪里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