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课间操之后的第三节课是体育,我们跑回教室拿运动器材,下楼前我去办公室送因为上厕所没交给课代表的物理作业,发现苏正阳还站在那里。
老班不知道在想什么,上下捻动着茶包,目光焦点落在办公室地面的一块阳光里,看起来比平时神色更加柔和。我递给他作业他也没有看我,只是对着阳光点了点头。
我放慢脚步蹭向办公室门口,虽然知道体育课上课要迟到了,可相比之下我更在意苏正阳还在说些什么,汇报情况早就该结束了。
我在办公室外面盘旋,老师们都去教室上课了,没人注意到我鬼祟偷听的样子。楼道里只有我一个人,办公室里只有苏正阳和付厉,临近班级传来老师上课的声音,是一个英语老师在强调非谓语。漫长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付厉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但是苏正阳没有说话,楼下体委整队的声音传来,我只能纠结着去上课。
跑到第一圈半时苏正阳才到操场,他和体育老师解释了一下,回队跟着把剩下的半圈跑完,不知道怎么,我觉得他有点闷闷不乐的。
因为那节体育课挨着课间操,所以体育老师没有对我们懒散的状态过多评价,跑完后就让我们解散了,我留心着队伍中苏正阳的走向,如果他是在操场边散步的话我就能过去问出没听到的剧情,可是他拿着篮球打了一节课,心不在焉还被队友骂了。
当天晚自习我写了便利条夹在化学笔记本里拿给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看过之后原封不动的还给我,什么也没写。
至此我再也没有追问,我不是小孩子,知道空间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如果他愿意说,他会主动开口的。
夜自习之前,他告诉我我走之后付厉还说了一段话。
付厉说,他知道苏正阳家里是经商的,林城不大教学资源更是有限,能算是有前途的学校一共就只有这么几所,桦实不好进,他爸妈为了把他送进桦实花了不少择校费,好话说了一箩筐,光是请付厉吃饭就请了三次。
“我知道,你之前的学习环境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你已经来了,你没别的选择。别想这些事了,我跟你说实话,学校是有好多地方做的不合理,是,我知道,但我没辙,你也没辙,好好上学吧,至少要对得起你爸妈是吧,别的就别想了。”
我能看得出,付厉已经足够真诚,他也只是一个普通老师,在学校这种环境中的基层员工,苏正阳的抱怨他又能左右什么呢。
老师也是人,不是神。
苏正阳也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成绩比我好的同龄男生,和我一样手无寸铁,拥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却不具备改变世界的能力。
“所以你不开心,为了这个?”
“为了什么?”他笑着看我,“我就是心里别扭,但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对啊,为了什么呢?
是付厉的实话让他认识到自己只是渺茫无力的普通人,是自己父母为了自己低三下四的四处奔走,还是对桦实各种制度的愤怒、厌恶和无奈。
我认真的看着他,说:“其实你已经好很多了。”
他抬头看我,好像并不认同。
“真的,你比我们都好多了,你看除了你没有一个人去说这些不合理的事情啊。”
“可是还是没什么用啊。”他失落的神情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慰有所改变。
我并不擅长安慰人,而且我也不想安慰他。
“安慰”时说的话应该是语言显得最苍白无力的时刻,安慰的人说着自己都难以信服的道理,被安慰人也没心情去相信那些难以信服的道理——我们习惯在避免沉默时说些客套话,安慰也是其中一种。
从某些意义上说,那也是维持人际关系的一种方式。
我很开心,那天我并没有安慰苏正阳。
180.
第二天跑操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跑到两侧两个老师,依旧是一人一个分贝仪,依旧是大多数班级成功过关小部分班级继续努力,
有意思的是,前一个班级的呼声被报出一百,后面的班级就会再接再厉,一百零三、一百零五、一百一十一。
我们班最高,大家足够卖命,一举突破一百二——然后获得了计数老师由衷的夸赞和号召各班向我们学习的认可。
我不知道苏正阳听到这些作何感想。
小学三年级,我们班班主任怀孕待产,一个年长的老教师来我们班代课。代课老师本就不比班主任认真负责,更何况我们班出了名的混乱,两极分化严重——一半是老师的得力助手,一半是学校领导认识的“红人”,为了板正我们班的班风,老教师把“汇报情况”和小红花数连在了一起。
每曝光一个同学的错误,就能得到一朵小红花。
在那之前,我们班虽然混乱,小女孩虽然看不起小男孩,班干部们虽然嚣张,但大家都清楚同学不是敌人,敌人是大人,所以从来不曾听说有谁是老师的间谍,有谁去办公室打小报告。
说来奇怪,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好的,但从那之后去办公室汇报工作的人越来越多,班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每个人都担心其他人说了自己的坏话,最后打小报告居然成了一件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像现在,所有班级争先恐后的较着劲争第一,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是怎样骂这个制度的。
因为没有人反抗,所以我们早就忘了反抗。
我也是“我们”中的一个。
在认识苏正阳之后我才认识到这些,所以我才会觉得,他很特别。
他比我、比我们,厉害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