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慕子翎跪在台阶上,膝盖处正顶在凸出的那个地方。
秦绎下了让他罚跪的令后便再未出声,从慕子翎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坐在房里的桌案后,批改折子的剪影。
夜露寒重,慕子翎跪了一个时辰腿就已经麻了,秦绎却没过多久就吹了灯,自己去睡了,只留下两个宫人站在外头盯着他。
这意思,八成就是要让他跪一宿的打算。
阿朱怕冷,过了子时,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讨吃食。
慕子翎垂眼看着它,漠漠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阿朱便立刻欢欣地凑上去,贴着那淌出来的血珠子吮。
“吃饱了就分一些它们。”
慕子翎淡淡道,他微微抬眼,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不远处,那些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垂涎的影子。
世人皆说,地处苗疆的云燕国诡谲野蛮,子民都奉巫蛊之术。
可是除了慕子翎,放眼整个云燕国也没多少玩巫蛊玩出了气候的——
寻常百姓也不过是家里养几只毒物,能做些简单地驱鬼请神;能真正驯服蛇王,养小鬼令鬼兵的,三朝以来,只有慕子翎。
因为,他是用自己的血和寿命喂着它们。
想到此,慕子翎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淡淡想,是啊,倘若没有像他一样被逼入绝境,却又那样疯狂强烈地想要活下去,谁能熬得过“百鬼缠身”的痛苦,又甘愿折寿耗命地养着这些厉鬼呢?
只有心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执念,比那无法投胎的孤魂恶鬼还要狠戾偏执三分,才能熬过刀山火海,闯过无间地狱还能再回到人世。
……只不过当慕子翎终于独自撑过了这些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视作比命还要重要的执念,原来不过一场笑话。
秦绎躺在床上,批完折子已经不早,他却闭着眼没有分毫睡意。
静了片刻,终归还是怒气难平,他从床上坐起来,问幕帘外守着的太监:“慕子翎还跪着吗?”
太监答:“是,慕公子从方才便一直跪着。”
秦绎冷笑了一声:“让他进来。”
太监垂首,出去传令。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似乎是慕子翎膝盖在台阶上硌得太久了,已经几乎没有知觉,在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又摔了回去。
太监冷眼看着,没有扶他,慕子翎闷哼了一声,秦绎听见了,心底生出一种痛快的滋味——
合该他痛,合该他受罪!
这个人心狠手辣、残忍阴毒到何等地步,得到什么都是他该的!
慕子翎缓缓推门进来,走的有些慢,却又没有秦绎所期待在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狼狈神采。
“让你失望了?”
慕子翎抬眼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问:“看到我没有爬进来,王上想必失望透了吧?”
秦绎面无表情,对他招了招手:“来。”
慕子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朝他走过去,却不期然秦绎猛地抬手,朝慕子翎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你哪只手杀的人!?”
慕子翎摔在地上,秦绎却揪着领子将他拽过来,他盯着慕子翎脸颊上那五道血印子,笑着道:
“慕子翎啊慕子翎,你可真是一天不给我找不痛快就不行,就皮痒到这个地步?”
慕子翎低着头,秦绎那一耳光掴得他半边脸都是麻的。
半晌,他才缓缓抬手,自己将唇边的一点血迹拭去了,而后抬头,慢慢朝秦绎看过去。
他低低咳嗽着,哑声道:“这只。怎么,想砍了它为慕怀安报仇?”
秦绎牙咬得死紧,慕子翎却低笑了一下,接着道:
“杀慕怀安的也是这只。捏着他的咽喉,看着他在我手里断气的,都是这只手,你想拿它怎么办呢?”
慕子翎欣赏着秦绎的怒气,他的脸阴郁苍白,就像一个忧郁的病美人——
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长相,慕子翎却和他那个双胞胎哥哥慕怀安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慕怀安是光风霁月的如玉君子,慕子翎却是敏感偏执的病态美人。
“你这弑父杀兄的东西……”
秦绎攥着慕子翎的衣领,哑声低骂。
“生在帝王家,能有几个是干净的?”
慕子翎漠然回道:“秦绎,你的父亲,你的祖祖辈辈,没有人干过篡位杀兄的事情吗?”
他凉薄地望着秦绎,嘲讽道:
“骨肉相残,血亲相杀,归根结底都是想活下去罢了。我不杀慕怀安,慕怀安便会杀我,我凭什么就该坐着等死?有谁规定,他就一定要比我更有资格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