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要以此来膈应一下之恩;更重要的,他想看看他的反应。
之恩一下子就激动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姐见面!!”
宋子诀回忆了一下,把沈临渊上次对他说过的话背了出来:“我外祖说:御驾东巡离宫前,皇后见过我姐一次,说她端庄懂事,特别满意。还说你们两个人也都不小了,打算明年初你爹娘一回来,就把你们俩的婚事推动起来。”
末了他淡淡的强调一句:“是我外祖说的,我只是转达。”
宋子诀恢复正常的时候,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口齿也无比的伶俐。
果然,之恩简直七窍生烟,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你……你们……你外祖……凭什么干涉我的私事!!!”
宋子诀无辜摊手,“你去问他啊。”
之恩焦躁的在殿中踱了几圈,忽地停下来。
“我就告诉你,你去转告沈大人。”
宋子诀目光凛了凛,神色复杂的盯着他。
“我不会去的。他沈大人也好,甚至……就算把我父母搬出来,也是一样。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绝对不会草率,更不会稀里糊涂任人摆布——”
他顿了一顿,口气前所未有的决然——
“我只会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宋子诀一时愣住。
之恩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自己也有些恍惚……
这一席话,他说得铿锵而坚决,然而到最后一句话时,却觉得心头忽然柔软,似有千丝万缕的牵绊,纠缠勾绞,不得分离……
心头又酸又胀,他归心似箭。
之恩转身拂袖,不再回头。
“走了,你自便。”
------
三法司会审的案子历年来也有不少,只是将案件审理的过程向民众全程公开,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消息很快传出,京城百姓一听说要当众审杨志远,不由得拍手称快,纷纷奔走相告。至审案当日,全城早已传得无人不晓,天还没亮,闻讯而来的群众早将白虎门外塞了个水泄不通。
思影远远的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密密攒动的人头,对之恩道:“这就是民心。”
之恩望着她笑了笑,深深点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离近点看?”之恩问道。
“不希望殿下以东宫之名干预审判。”
“呵,万一他们乱判,我还不能说话了?”
“众目睽睽,谁敢乱判。况且,东宫乃是为政者,为政者不应干预司法。”
“好吧……”
此刻,门楼两侧重檐攒尖顶阙亭钟鼓齐鸣,杨志远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的押解着,带了镣铐步行入场受审。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官员早已在白虎门下布设的法堂前正襟危坐;而台下乌压压的人群、鼎沸的呼吼声,却像是参加一场疯狂的盛筵……与法堂的庄严肃穆,形成鲜明刺目的对比。
思影心绪起伏,一时不能平静。
在她眼里,杨志远卖佛花这等事,根本就是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又荒唐的骗局。却不想,京中百姓竟会趋之若鹜,令杨志远轻易的中饱私囊。
最开始,她一双眼只盯着杨志远一人,只觉得民众蒙昧无知,实在可悲;尔后细细一想,这个中多少利益牵连,表里为奸、沆瀣一气,远远不是揪出一个杨志远就能雨过天晴。
千百年来,权力一直都和财富捆绑。官府,本该是造福于民的公共机构,却给那帮寄身其中的官员生生的将公共权力变为私人资源,既能靠着一纸法令,明目张胆的横征暴敛;更可凭借无形的权势官威,随心所欲的勾结朋党,通同作恶,大发横财……
杨志远固然罪不容赦,可是助纣为虐的相国寺,还有宣扬祥瑞、炒作花价的那些家伙,就该置身事外么?
终于走到这一步,她却忽然觉得,杨志远一个人,其实何足挂齿?她想做的、需要做的,似乎还应该更多、更深刻……
思影的手指轻轻擦过粗粝冰冷的城墙垛台,那四棱方正的砖石一块一块紧凑相连;她微微施力,坚实而厚重的感觉便清晰的透过手指传来,愈发令人感受到其中深深蕴积的——固若金汤、又森严戒备的力量。
城楼上偶然刮起了一阵风。初夏的时节,北方清晨的风,固然不似寒冬那般冰彻砭骨,却仍不失冷锐、凌厉,像尖利的锋刃,冷不丁的让人醍醐灌顶……
思影遽然从自己虚妄的幻想中回过神来,自嘲一般摇了摇头。
刚才……是魔怔了吧。
她第一次登上这样宏伟的城楼,站在这样高高在上的地理方位,俯瞰芸芸众生……如此这般的错觉,令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世、身份,忘记了自己现实的处境——其实,比城楼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渺小而孤立……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她才是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这皇城里,停留得最短暂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