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恩跟着思影一路来到山脚小溪旁。
那溪边土地有些湿泞,似沼泽一般。思影一跃下马,牵着马儿沿着矮树丛快步走到溪边岩石,轻轻捋了捋马鬃,马儿便温驯的颔首,埋头下去饮水。
之恩也下了马,本想也跟着思影一起去饮马,然而深一脚浅一脚的刚走了两步,便一脚踏进了泥潭里。
思影听见动静,回头一看:他两条腿膝盖以下都陷在了泥沼中,一身白衣溅上了不少灰黑的泥点,样子十分狼狈。
思影皱了皱眉头。
“殿下为什么要去踩有苔藓的地方?这是最危险的。”
“是苔藓啊……我还以为是草……”之恩擦了擦额上的汗,窘迫的笑,“别担心,我很快上来。”
他不好意思跟思影求救,自己两只手紧紧抱住马脖子,拼命把一条腿往上提。那沼泽地又湿又黏,黑褐色的泥泞像有吸力一般,之恩好容易拔|出来半条腿,却发现另一条腿陷得更深了。
他无计可施,只好唤:“思影姑娘……”
思影转身去树林里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站到离之恩最近的一块硬地上,将树枝的一端伸给他。
之恩担心的看着思影纤瘦的身板,为难地说:“万一把你也拉下来可怎么好……”
“不可能。”
“……”
之恩还是不敢太用力,唯恐真的把思影也拽下来了。思影在旁边拉了半天,他仍不怎么敢搭力,一手不轻不重的牵着树枝,另一手还紧抱着那马脖子,蹬着腿挣扎着往上蹭……
然而事实证明,他使出的所有力量全部反作用到了泥潭里,整个人反而越陷越深,淤黑的污泥没过了膝盖,漫齐了大腿……他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
“殿下再不搭力,可就真的掉进去了。”思影道,“我不会被你拖下去的,放心的上来吧。”
之恩有些紧张了,他读过一些关于沼泽的记载,深知其可怕——一旦陷入,即便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使出来。常听闻兵马行军,偶尔不慎进入沼泽地,又等不到救援的,千军万马都被吞噬殆尽……
他只得配合思影,小心翼翼的顺着树枝攀上来。等终于来到安全的硬地上时,他已是一身湿滑的泥泞,连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泥污。
思影自行走到小溪边,弯腰先洗净了双手,又掬起一捧清水来,整张脸埋进去,清洗面上的汗液和泥土。
之恩远远的看着,微微发愣。
他洗脸用的水,一向都是干干净净、温温热热盛在精致的盆里,端到他手边的。像这样荒郊野外,不知哪里涌出的溪水……就算他不介意,他身边的一大群侍从,也绝对不敢让他去沾。
思影洗完回过头来,本想让之恩也过来洗一洗,然而一瞥见他焦虑不知所措的神色,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她道:“殿下真是娇贵。”
她刚洗过的一张脸湿润清爽,额上、腮边挂着一颗颗水珠。说话时,小水珠一齐微微颤动,阳光下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之恩本想辩解,忽然哑了口,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会突然要赛马?”他掩饰着不自在,随口编了个问题。
“也没什么,就想在殿下面前炫耀一下。我不是那种身娇肉贵的柔弱女子,文武之道,随时而用。以后到了东宫,也绝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呵呵是么……”之恩笑道,“既是炫耀,为何突然又故意放慢速度?”
“是我考虑不周,忽然才想起——要是殿下输了不高兴,拒绝我可怎么好。”
之恩大笑,不觉歪着头望向她,“我一直觉得你很严肃,没想到也会开玩笑。”
“并没有开玩笑,”思影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我只是对殿下的态度……感到不安。”
“怎么讲?”
思影道:“殿下的回答实在勉强,似乎是在搪塞。”
之恩摇头苦笑,“我怎会搪塞姑娘。我只是不想同子诀弄得不愉快,而且……”
他收了话锋,有些欲言却止。思影转头瞥着他。他显然还有话要说,然而……却心存顾虑。
有些话,之恩也不知道,到底从哪里说起才会比较委婉?
“虽然……你是子诀的朋友,但是,我并不了解你。听说你初来京城,可是到底从哪里来,到京城做什么,家世背景如何……我全都不知道……”
他认真的看着她,小心斟酌着字词,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态度看起来谦逊,不带半分质疑或警惕。
“我问过子诀,他也不怎么说,似乎是不喜欢我打听你的消息;但更重要的,我觉得他……是认为这事儿不能让我知道。”
思影心中隐隐对宋子诀升起一丝感激。他知道她的身世,等于抓着她最大的把柄,凭之恩对他的信任,只要他开口透露,之恩必然不会质疑。
这样一来,她对之恩刻意的接近,就会产生一些……别有用心的意义。
思影目光变得冷沁沁的,像山脚下幽幽吹过的凉风。
她侧目望一眼之恩,他一脸污浊的泥点,却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一双眸子依然干净明亮,一清如水。
“你知道的,东宫的所有谋士,无不是我知根知底的人……”
之恩絮絮的说着。其实,他是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甚至,他还想起了那日相国寺,思影和纪绅之间……仿佛有些若有似无的微妙交流,他真是很想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仔细的斟酌了一番,最终,却什么也没有问。
“可是我愿意相信你。”他道,“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他毫无征兆的说出了这四个字,思影颇感意外。
“回去收拾好了,就来吧。”他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