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仍高坐如佛,不动如山,花白长眉下,重重叠叠的眼皮微微掀了一掀。
“姑娘。”
禅师忽然停了诵经。思影转首看去,见那禅师正静静注视她,平和双目中精光内蕴。
思影迟疑片刻,还是回头施礼:“禅师。”
禅师招手示意她过去,细细的端详一回,微笑道:“姑娘命中有贵人。”
思影沉吟须臾,回道:“并没有什么贵人。”
禅师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娘信么?”
思影反问:“敢问禅师何为贵人?”
禅师缓缓合掌,“贵人与身份无关,但凡诚心相助且无所图谋不求回报之人,皆可称为贵人。然而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俗者辨人心需要时间来大浪淘沙;而智者,却只需凭着一颗心去感受。”
所谓禅意,大抵如此。求仁得仁,仿佛是有大智慧,却又如此似是而非。
思影并没有听得很懂,也不想再听,一边合掌回礼,一边缓步退下。
纪绅远远的冷笑,懒懒打了个哈欠,抬头瞥一眼那禅师,随口问道:“那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区别?”
纪绅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态度也很有些倨傲无礼。对他来说,佛也好,道也罢,不过是些哄人的把戏,求神求佛,都不如求己来得可靠实在。
禅师并不看他,微微合了双眸,反问道:“你乃何人?”
纪绅傲然道:“京城鸾卫。”
禅师冷冷一笑,“粗鄙之人也配向老衲问道?”
纪绅勃然变色,“噌”地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雁翎刀,直直朝禅师劈去,“臭和尚找死!”
香客们大多不过普通民众,几曾见过真刀真枪砍杀的,眼睁睁见那雁翎刀就要落到禅师头上,纷纷吓得抱头逃窜,哭声尖叫声不绝于耳,佛殿里乱作一团。
禅师只不慌不忙,合掌道:“此乃地狱。”
纪绅当然不会真砍,不过为吓唬一回,只要禅师一惊慌,他必会当众嘲笑——即所谓高僧,也不过胆小如鼠之辈。
然而禅师泰然自若,纪绅便有些骑虎难下,雁翎刀高悬在半空,收也不是,落也不行……
思影袖手远观,冷冷瞧他如何收场。
就在此刻,耳边忽然刮过一阵凉风,一柄长剑凌空飞来,不偏不倚劈中纪绅高举的雁翎刀,震得纪绅手劲一松,“哐当”几声乱响,两把刀剑齐齐摔落在地。
思影微微侧目,余光扫到一位少年匆匆进来,身姿如松,白衣翩然,后头拥簇着一大群行服齐整的侍卫。
纪绅松了一口气,也不去管那刀了,转身拱手欠腰,字正腔圆道:“太子殿下好剑法!”
他把“太子”两个字咬得特别洪亮清晰。思影听在耳里,先是一惊,遂即立刻明白了纪绅唤她来此的目的。
太子问纪绅:“这是什么地方?”
纪绅迟疑了一下,还是答道:“回殿下,此乃相国寺。”
“你也知道这是相国寺?”
“……”
“纪大人一向不信神佛,来相国寺作甚?”
纪绅不慌不忙道:“微臣特地前来,替殿下清理闲杂人等……”
太子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
太子淡淡的看着他,“纪大人有所不知——第一,本宫外出从不清场;第二,东宫事务与纪大人无关,就算是清场,也不便劳烦纪大人来做。”
纪绅低头敛色,“……是。”
思影看着纪绅,注意到他表面虽恭谨,低头时眉尾却微微向上挑了挑,显然不以为然。
太子弯腰拾起刚才投掷进来的长剑,丢还给身后的侍卫。复又转向禅师,双手合十,恭谨道:“禅师大量,还请原谅臣下方才的鲁莽。”
禅师静静一笑,颔首道:“此乃天堂。”
思影转头,默默的打量太子。
乍一瞧是翩翩少年风姿俊逸,细细看去,他竟生了一双极干净的眼睛,像清澈到透明的湖水,一眼能望到底。
那种明净,无关乎眼睛生得漂不漂亮,完完全全只是眼神的纯净,是一种不曾沾染过尘埃、半点杂质也无的清澈明净。
思影想起宋子诀说过,太子名叫之恩,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约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趁之恩跟禅师说话,纪绅松了一口气,转首深深的望了思影一眼,示意她可以站过来了。
思影沉吟片刻,转身出了大雄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