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家的大宅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如果艾登真的在地下室的话,此时的他也比一副画像,一个幽灵,或是一束花好不了多少,存在微不足道。只有他们两个站在大门敞开的门厅前,一个一针见血,一个无言以对。徐徐夏风来了又走,仿佛也被凝重的沉默吓跑。云决明垂下双眼,忽地发觉艾莉打着赤足,便走过去关上了大门。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望着他的背影,艾莉的语气微妙地软和了一些,低声说道。
“你不是因为我对你的奶奶说了些什么,或者我那么做的目的而生气。”
在艾莉马上要跨离门厅的前一刻,云决明终究还是开口了。
如果没有早上与母亲的抵牾,云决明此时可能什么都不会说,任由艾莉离开。
但世界上已经有太多对无法坦诚,关系别扭至极的母子,他不希望这支臃肿的队伍里再添一员,尤其这个人还是艾登的妹妹——她出生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即便父亲过世,她也该活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被所有家人宠爱着,而不是用刀片将自己的大腿划得鲜血淋漓,在无人聆听的深夜细数伤痕,在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身上寻找慰藉,竖起全身的刺抵御任何想要关心她的人。
“你生气,是因为你的祖母否决了你的想法,拒绝支持你想做的事情。你生气,是因为你第一次敞开心扉跟你的家人沟通,他们却仍然不能理解你。你生气,是因为这一切本该有不同的结果,假如你的父亲还活着。”
“你以为你是谁?”艾莉旋风般转过身来,毯子滑落在木地板上,刚生过崽的母熊此刻可能也会被气势汹汹的她逼退两步,“别装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对我进行心理分析——”
“我说的没错。”
“你根本不了解我——”
“你说得对,但我说的也没错。”
“你也根本不了解我们家的事——”
“这话不假,但也不能证明我说错了。”
艾莉在云决明面前停住了,那双灰色的双眸瞪得大大,直勾勾地盯着他。她是那么的愤怒,仿佛全身都在起伏。不是他的话,不是他戳破的假象,也不是摆在面前的尖锐事实让她此时看起来像个马上就要被扎破的气球,而是某种折磨了她一辈子,早已刻进骨头的痛苦——此刻全都从骨髓中缓慢伸出,如一把把苍白的剑,刺破血管,肌肤,毛发,将她牢牢地钉在愧疚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在她的瞳孔深处,云决明仿佛能看见当年的秦诗;在秦诗的瞳孔深处,他好似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在当年自己的瞳孔中,他又瞧见了如今艾莉的反射,无止无休。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云决明后退一步。
“我说的是对的。”他再次重复了一遍,突觉有些心酸。多年来他永远是向别人伸出手,点醒别人的那个角色。七年前没有人悄悄告诉他,只要你肯屈服,只要你肯服软,只要你肯打断自己的骨头,和着血肉去融入这个你从未称之为家的地方,有些悲剧就能避免。一年前也没有人悄悄告诉他,没有哪个学校的心理顾问会允许学生如此病态地依赖自己,你得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直到他不可能有任何机会牢牢把你抓住。
“是的。”
只在刹那间,艾莉又恢复了那种浑不在意,吊儿郎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承认云决明的话是对的时候,她甚至露出了笑容,就如同适才的怒气是一场笑话,像她这么一个潇洒的人,又怎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只是,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虚假的笑容突然蒙上一层阴霾,反而让它看起来真实了许多,“如果我们的父亲没有去世,他此时就会跟艾登一块偷偷帮我对抗奶奶和妈妈,支持我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
说完,她捡起毯子,大踏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