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身体,妈妈。”云决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是不是小琦跟你说了什么?”
“她确实说过你身体不怎么舒服,但那是好久以前了——”
“我找她拿过一点处方止痛药,”母亲截断了他的话,“她可能因此误会了什么。我都跟你说了,我找了法拉盛的医生看过了,也开了药了,别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爱惜吗?”
“我只是——”
“行了,吃早饭吧。大早上的,不要讲这么晦气的话,什么健康不健康的,好像你盼着你妈去死一样。”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母亲立刻掩住了口,云决明则是脸色铁青。他们就这么坐在那儿,瞪视着彼此,直到白粥上的热气散尽,油汪汪的辣椒完全沉进粥底,染红了半壁江山;另一边的橄榄菜则吸饱了水分,好似从米粒上长出的青苔,没有谁说出一个字。只是母亲的胳膊突然猛地一抖,就像它要不听使唤地冲出去,摸一摸云决明的肩膀,头顶,或者什么别的能表示宽慰的部位,她那双被皱纹夹着的,黯淡的深褐色眼珠中闪过一丝歉意——云决明恍惚间意识到,这是母亲最接近说出“对不起”的时刻。
但她没有。
她拿着粥碗站起身,去了厨房。水声开得很大,很大,在不锈钢盆底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足以把还没起床的租户都吵起来。母亲低着头,双手撑在台边,任由水就这么流着,把碗里的米粒和红油全都冲了出来,绕着碗打转。油星被甩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圈圈,像退潮后死在沙滩上的寄居蟹和小鱼,从水流中脱离出来,固执地粘在盆底。
云决明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边,关小了水,“我来洗碗吧。”他轻声说道。
倘若那时你就这么将我丢在国内,当从未生过这个儿子,或许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该做的。
至少如今我会快乐许多。
同一句话再度掠过他心头,他再次保持了沉默,没有说出。
他曾经问过,七年前,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妈,为什么你要把我带来美国?”
云决明还能嗅到那种气味,混合了樟脑,某种除臭剂,空气清新剂,还有久久不开窗的沉闷味道,全都混合在一起。空气中扬起了厚重的灰尘,借着从窗帘前透出的一丝光线,能看得清清楚楚。母亲就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梳着自己的头发。
听见他的声音,她惊异地回过头来——那是她第一次出现那种眼神,但云决明觉得是应该的,那是他来了美国两个月后,第一次开口叫妈。
他那时好害怕,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明明外面骄阳似火,八月的尾巴还紧紧地与炎热交缠在一块,云决明却觉得身坠冰窟,仿佛一个人赤身倮体地在暴风雪中行走,冰渣找到了肌肤上冻裂开的痕迹,如嗜血的藤蔓般钻了进去,牢牢吸附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上。至今,这冷气仍然伴随着他,仍然藏在心中,让他在冬天极度畏寒,让他即便在盛夏也禁不住哆嗦,冰霜覆盖血色,于是他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的苍白。
“你怎么了?”母亲问道。
她的声音并不平静,但也没有抖动,只是有种诡异的瑟缩,好似她也害怕自己的孩子——但又不是老鼠遇见毒蛇的恐惧,而是一种说不出,似乎基于良心和母爱而诞生的惧怕。母亲竭力让自己的神色保持不动声色,保持惯常的那种冷淡,但一与她的双眼对上,云决明就明白了。那就像在黑暗中猛然炸开的火花,只有短短一瞬,却也足够他瞧见真相。
母亲知道。
她知道昨晚上发生的一切;她知道谁离开了这间卧室,谁又进了他的房间;她知道谁的手捂在了她儿子的嘴巴上;她同样嗅到了喷在她儿子脸上的恶臭,还有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她清楚自己会在床单上找到什么;她和自己一样一夜未眠。
云决明直觉自己那时候应该大吼大叫,失声痛哭,把屋子里所有能用来砸的东西都砸个粉碎,包括那难看的花瓶,几瓶恶俗的香水,磨损了的床头柜,细细的四角凳子,被厚重窗幔遮盖的玻璃,还有母亲脸上企图粉饰太平的面具。他应该抓起家里的菜刀,在继父进门的刹那就狠狠地捅他几刀,或者是一把枪,电影里都说美国人有枪,他要去别人家里偷一把,然后把一颗子弹送进他的额头,他要把血抹在母亲的脸上,然后看着她的眼泪把血痕冲出一条条淤痕,最后再潇洒离去。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许是事后再回忆时大脑生造出的感受,也许当时一切就是那么发生的,但云决明眼中的色彩正在褪去,视野中的件件事物并非变得苍白,或是像黑白电影中那样明暗分明,只是没了色彩,变得淡淡的,浅浅的,薄薄的,如同漂了色的海报,或者从废墟中剥落的墙纸。云决明记得自己曾经读到过一篇新闻,上面说某座古墓的原本色彩鲜艳,尘封千年的壁画,在开墓后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就迅速褪色,上千年的时光压缩为一瞬,在场的考古学家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鲜活的画面变得干瘪,毫无生气,死气沉沉——这是对他那时的感受,那时的所见描绘的最精准的一段话。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美国?”
他干涩地再重复了一次。
“为了你能有一个更好的生活。”
母亲转过身去,她不停地扭开这个瓶子,或者打开那个铁罐,把什么放进抽屉,过一会又把什么拿出来,显得很烦躁。
“我在国内的生活就很好。”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坚决地这么回答道。
“别在这胡说八道了,你在国内有什么生活?”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你的小姨和小姨夫穷得不行,住在那么老旧的房子里,还要和他的爸妈挤在一块。一家人生活紧巴巴的,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送你去上补习班,给你找个好点的家教老师,或者是把你送去上私立学校。更何况,以后他们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小姨夫不孕不育——”
“这种事情根本没人能下定论,说生不出孩子的人多了去了,后来不都生了吗?要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在那个家里根本什么都不是,狗见了都嫌弃,说不定让你上到高中就不给你上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没法生下自己的孩子,你觉得他们供得起你去上大学吗?结果还不是一样!”
“他们会——”
“你知道国内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出国吗?你知道这种机会有多么难得吗?你知道你妈吃了多少苦才给你换回来今天的生活吗?让你可以住在美国的大房子里,让你以后轻轻松松就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在这里,哪怕你只有高中文凭,随便找一份工作都能活得很好,不愁吃不愁穿,在国内你做得到吗?国内那是什么环境,啊?就你小姨和你小姨夫的本事,能给你找到什么好工作,能给你什么人脉?你将来的日子一眼就望到了头,算得了什么好生活?在这里根本不需要走关系,只要你有本事,肯努力,就能实现美国梦,你懂不懂!”
不,我不懂。
“等你拿到美国身份,哪怕你学习再烂,考不上美国的大学,你想回去念清华北大,轻轻松松的事情,住得是留学生宿舍,享受的是外国人的待遇,不用去挤那没有空调没有厕所的四人间,不必忍受学校根本不把学生当人看的种种政策,以后你找工作更是香馍馍,哪里都抢着要。为什么我要把你带来美国?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现在这个就是更好的生活!你每天有牛奶喝,有面包吃,在国内卖到上百块钱的牛扒可以随便吃,一点都不用担心吃到假货!等你到十六岁考了驾照,我就把我现在那台车卖了,给你买台更好的车。你去国内问问,谁可以十七岁就自己开车上下学?谁可以?啊?更别说你都不用经历高考,不必经历千万人过独木舟,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这种问题?”
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因为愤怒,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咄咄逼人。每一句话背后都好似在质问云决明,我给了你这么多,即便昨晚的一切发生了又能如何?这个代价比起你将要得到的一切,根本不值一提。你为什么不感恩戴德?你为什么不跪下,感激你的母亲不仅给了你的生命,还给了你别人梦寐以求的美国身份?你还有什么可求的?
“对不起。”
他小声说道,云决明不明白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道歉,可是道歉似乎是那时候他唯一能说出的话。
水哗哗地流着,沾了洗洁精的海绵轻轻转动,洗干净了白色瓷面上的油渍。如果记忆也能这么轻易洗去多好?如果肮脏也能这么轻易洗去多好?如果母子间说不清的愧疚和恩情也能这么轻易洗去多好?生活会简单很多。
母亲转身走了,擦肩而过之际,云决明瞥见她飞快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太迟了,不管那是不是眼泪,都太迟了。
已经过去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