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经过筛选后找到的四家公寓。”
在韩国甜品店里,云决明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文件夹,推到了艾登的面前。和他被佛罗里达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肤色一比,云决明的手苍白得就像是在木桌上流动的一滩牛奶,也许是夹杂了一点芦荟口味的那种。因为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肤下,清晰的青色血管蜿蜒流过,投下了一点暗蓝色的阴影。
春假结束了,从佛罗里达返回约州的飞机晚上七点才启程,爷爷去机场接的艾登。他在车上就累得呼呼大睡了,到家后更是连澡都没洗,牙也没刷,便直接扑到了床上,枕着自己相熟的床单棉被滚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香,却差点叫他迟到。他一路开车风驰电掣,直接把车停在了教师专用停车场里——教练把他的停车许可给了他和杰森,算是一种激励,只要他们刻苦训练,维持成绩,就能保留这种小小的特权。接着再一路飞奔进教学大楼,赶在凯斯勒教授将要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挤了进去。艾登喘着气走进教室,一抬头,便看见云决明坐在老位置上,一手转着笔,一手搭在桌上,远远地望着他,脸上隐约有笑意。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艾登又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像此刻,他注视着云决明打开文件夹,一一取出四份资料,每一份上面都有周边的治安评估,有公寓本身印发的宣传册,还有打印好的户型图,以及谷歌地图上人们对这个地方的评价,心里知道这就是他,这就是Ming会做的事情,他会像对待学习一样细致认真地对待租房这回事,不管他究竟对这件事有没有兴趣。却又不禁注意到某些小小的细节产生了变化,像是眉毛,像是他偶尔抬眼瞥来的眼神,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他瘦弱的肩膀——
云决明的神色依旧清冷,不动声色,没有太多的情绪——他很适合去当个赌徒,艾登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这么觉得,没人能猜出他到底是不是在诈唬,也无从猜测他是否拿到了一手好牌。但此刻,好像一堵看不见的墙壁被推翻,倒塌,化为齑粉了,艾登有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他终于能真正触碰到云决明了一般,他不停地去看他们同样都放在桌子上的手,彼此之间只差两英寸,但他老觉得那些手指似乎已经连在了一起,肌肤黏着肌肤,像两块摔在一起的蜂蜜块,前一秒它们还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彼此还从未见过面,下一霎,它们就永远地成为了一个整体,没人能完整地把它们分开,除非要冒着把两块都弄碎的风险。
“艾登,你在认真听吗?”
“嗯?”他回过神来,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那一份资料,上面写着“橡树山庄”,封面的宣传图很漂亮,阳光直直照射在公寓的外墙上,中庭里的游泳池水波清澈,两个穿着比基尼的性感女孩在一旁晒着太阳,好似是在暗示潜在租客,要是来了这儿就能看见这样的美景。
“这间公寓离学校最近,开车只要十分钟。它的户型分为好几种,只有租独栋的住客所饲养的犬只可以不受体重和品种的限制。四月份的时候会有一户租户要搬走,我们最早可以于4月5号左右搬进去,因为他们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来对整间公寓进行消毒和清洁。”
艾登拿起户型图看了看,一楼是车库,二楼是厨房,餐厅,客厅,阳台,洗衣房,以及半个宾客专用洗手间,三楼有两间主卧,都带步入式衣柜和洗手间,此外还有一间小书房。这正是艾登需要的,一个私密的空间,好用来收纳他收集到的那些资料——那些证明他父亲的死亡根本不是一场普通的凶杀案,而是一场连环杀手案件中一项的资料。
“我觉得很不错。”他说道,瞥了一眼独栋出租的价格,一个月四千二百美金,不包括水电煤气,物业费,下水道费,及垃圾处理费。宠物每月房租为三百美金。这么一来,约莫每个月的实际房租支出大约在五千块钱上下。
还行。艾登每个月能从他曾祖父母为他设立的信托基金中拿到两万美金,这点开销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假设我每个月给你补习20个小时的统计学,那么我就可以跟你平摊房租,以及其他的一切费用。”云决明接着说,看来他连这些都已经计划好了,“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周四下午在你训练结束后去看看这套公寓。”
“Coffee ready!”老板在柜台后喊了一声。
“我去拿。”艾登立刻跳了起来,这已经成了他与云决明之间的默契,每次去拿咖啡时都会带回一块栗子蛋糕。统计学课一结束,他们并肩离开,一路随便说说笑笑,脚步自然而然地就来了这间甜品店,仿佛这也成了某种默契——课后消磨时间必然是来这儿的。
“I save you one。”老板看见他来,高兴地从身后的的柜台里端出一块蛋糕。艾登预付了钱,请他每天都为云决明预留一块栗子蛋糕,如果下午四点以前他们没有出现,老板就可以把蛋糕卖出去。“谢谢。”他说道,接过了蛋糕,同时把银行卡递给老板,支付咖啡的钱。
幸好云决明不是什么骨气大于天的人,对他请杯咖啡蛋糕这样的事都要算个清清楚楚,但他过来给艾登补习的时候会给奶奶和妈妈各买一束花,会为自己捎带咖啡,也给艾莉带一盒小点心,算是回礼。艾登很喜欢他这一点。
他偏头向云决明望去。甜品店人来人往,大门总是开开关关的,寒风不断灌入,因此他还穿着那件大衣,静静地坐在位置上,苍白的一张脸放空地望着某处。美国的女孩子要是像他那么白,到了夏天脸上准会生出许多雀斑,而且显得病态。但云决明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他的五官柔和得像幅油画,因此恬静的色彩反而更适合他。可能注意到了艾登的目光,他动了动脑袋,栗子尖一样的下巴倏地藏进领子,整个人仿佛要被淹没在黑色的锦纶布料中。
艾登突然明白有什么不一样了。云决明看起来比从前要清晰得多,他的眉眼不再雾蒙蒙的,也不再紧缩在椅背上,肩膀像蚌壳一样封闭着,想尽一切办法拉开与别人的距离。当艾登笑着望向他——就像此刻——他的目光也不再带着细微的躲闪,而是自然地在半空中打了个照面,又从容地移开。
他端着咖啡,蛋糕,颇有点艰难地挤进狭小的座位中。课后的这一个小时原本是要用来讨论刚出的期中考试成绩,艾登考了82分,他自己觉得还不错,但云决明却很不满意——不过,这会似乎没有谁想提起学习。今天天气很好,充沛的阳光经过一个冬天的冷却,发酵成了啤酒一般的金黄,暖洋洋地铺在桌上,让栗子蛋糕看起来像个庄重的坚果城堡。
“所以,你的家里人是怎么看待你搬出去这件事的?”艾登随口问了一句,他发觉云决明从不谈论他的家人,到现在为止,他对他的家庭了解也仅限于云决明曾经在奶奶面前提到过的那么一句。
“问这个干嘛?”云决明的叉子顿住了,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很少见中国家庭会主动把孩子赶出去,”他家是个例外,“一般的中国父母都欢迎自己的孩子在家里住到天荒地老,甚至结婚了都未必会搬出去,对白人那一套‘孩子大了就该独立’嗤之以鼻。所以我有点好奇。”
其实也不能算是好奇,说是关心更贴切。但艾登很清楚,他要是打着“关心”的旗号询问云决明,后者是决计不会开口的。
“没什么反应,”云决明垂下眼睛,“我很早就说了我可能要搬出去住,我妈什么也没说,只叫我找好房子跟她讲一声,她好把我的房间出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