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19日。
彼时暑气还未消散,那是极为炎热的一天。早上妈妈送他去学校的时候,艾登听见收音机里说明天会有一场大暴雨,那时他偏着头看向窗外,发觉天空果然阴沉沉的,找不到一丝云彩,也瞧不见一缕日边,乌色像一团打结了的颜料被随意地砸在天空上,让人觉得胸口也跟着闷闷郁结。
“妈妈,你明天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伞噢。”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念叨了一句,让妈妈笑了。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她亲了亲他的脑袋,“我会记得的,艾登,谢谢你。”
那时他好高兴。
接下来的一天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在储物柜里又发现了一封情书,署名是个他不认识的女孩。他拜托朋友打听到了对方是谁,然后写了张委婉的纸条让她知道自己正和数学课上的海莉在约会——其实他说不上对那个女孩有多少好感,只是对方确实长得可爱,相处起来也愉快,他便答应了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
下午一点半放学后,杰森的妈妈把他和杰森送去了训练场。然而,刚开始不久,就有一个替补球员中暑昏倒了——虽说艾登觉得那是因为对方太瘦弱,多半又没有好好补水的缘故,教练还是宣布中止了训练。艾登给妈妈打了电话,她答应提前下班来接他回家。
“那爸爸呢?”他在电话里问道,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能离开工作,父亲却做不到。
“爸爸很忙,宝贝。好了,我马上就来,你在训练场乖乖等着,不要乱跑。”
妈妈很快就来了,只是艾莉也在车上。
“她怎么也在这?”他顿时觉得有些不愉快,带着妹妹就意味他们不能去出奇老鼠餐厅玩,或者去冰雪皇后吃雪糕了。
坐在加高座椅上的艾莉冲他做了个鬼脸,舌头拉得长长的,表情幸灾乐祸。
“我顺便也接上了艾莉,这样就不必麻烦爷爷再跑一趟了。”妈妈说道,一边帮艾登系上安全带,“而且,我想跟你聊一聊,甜心,”她扭头对艾莉说,“爸爸告诉我你们两个昨晚吵了一架,因为他不肯给你买那辆自行车,而且你说了不少很伤爸爸感情的话。我希望你能给他打个电话,道个歉。”
艾莉不肯应答,她从小应对大人怒气的方式就是沉默,即便她自己生起气来也很冷静,艾登从没见过她因为愤怒而大吵大嚷的样子。
妈妈劝说了一路都未果,艾莉从头至尾只是在后座上抱着双臂,气哼哼地瞪着双眼。她很倔,这一点倒是从未变过。
如果时光能倒流,艾登相信他的妹妹会毫不犹豫地打出那通电话,告诉他们的父亲:
“对不起,其实我很爱你。”
但世事没有早知道,后悔没有如果,遗憾也不可能重来。
他那天九点半就被妈妈赶去睡觉,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便听见楼下有谁响亮地敲着木门。“是爸爸回来了”他心中隐约想着,却忘了父亲有钥匙,其实不必敲门。就在他逐渐滑入梦乡之时,一声凄厉的尖叫让他自困意中吓醒。他慌张地冲下楼,发现妈妈在家门口昏了过去,爷爷正和门外的几个警察说着什么。他想要上前一步,却被奶奶拦住了。
清晰的记忆到这一刻便开始模糊,往后的碎片时常在梦中回演,让他分不清哪些细节真实发生过,哪些不过是他噩魇的呢喃——他最常梦到拦下年幼自己的是年长后的自己,二十几岁面容模糊的艾登回身抱住只有九岁的小男孩,怀抱温暖有力,随即便会露出狰狞的笑容,低声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诉说:“你的父亲被谋杀了。”
是的,谋杀。
凶手在商场空旷的停车场里拦下了父亲,连捅了他十七刀,伤痕遍布全身,连脸上都有。举行葬礼时,妈妈不得不放弃了开馆瞻容这个环节,因为再好的尸体美容师也没法修复父亲的模样。
嫌疑犯很快就被逮捕了,是一位被父亲辞退的前员工,有酗酒和殴打妻子的前科。他给不出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便被警察逮捕了。这个案子审判得很快,尽管凶器从未被找到,而犯人也一再上诉,坚称自己是无辜的,陪审团还是一致认为他有罪。不过,因为约州很早就废除了死刑,最后他被判决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艾登一直以为那就是正义,那就是答案。
“不过,也可能是我多心了。”奶奶伤感的声音又幽幽传来,艾登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注意听着,“理查德去世的时候,艾莉还很小,她可能都已经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了。也许这两件事没什么联系,只是人总是喜欢把改变和这种悲痛联系起来而已。”
“也许她其实记得。”云决明沉声说道。
“噢?”奶奶听上去很惊讶。
“我只是觉得……艾莉或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您说人总是喜欢把改变和这种悲痛联系起来,但我确实觉得悲痛会让人改变,只是在艾莉身上,她当时年纪还太小,可能不少变化甚至都没能跟悲痛扯上关系,而是当成成长必然会带来的结果,以至于——以至于可能有一部分的痛苦被她埋在心里,至今都没能释放出来。”
云决明说得太快了,声音又小,艾登只勉强听到了七成。
“毓臻担心过会有这样事发生,”奶奶沉吟道,“她后来带着孩子们去看了心理医生——对方一直说艾莉适应得很好,似乎没有太多后遗症。”
“但凡是伤痕,必然会留下疤痕,奶奶。而有些疤痕,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即便暂时被遮盖,也不能抹去它的存在,它背后所深含的痛苦。”他低声说出了一句古怪的话。
奶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不同寻常,她等了好一会,才平静地开口问道,“明仔,奶奶再问你一次,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事情吗?”
远远地望去,云决明低下了头,他的两只手交织在一起,十指握得紧紧的,艾登觉得自己好似都看见了他青筋毕露的手背。
“你不想说,我不勉强。”
奶奶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关心艾登和艾莉。”
云决明终于抬起眼来,月色在他的睫毛尖端落下一层温柔的光晕。
“我是艾登的朋友嘛。”
他带着一点笑意说出了这句话。
艾登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轻微撞了撞,好似第一片轻飘飘地落在大地上的雪花,无声地撼动了整个世界的季节。
“是的,你的确是,永远都会是。”
他悄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