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清晨,手机在六点准时响起。
床头柜的历史恐怕与这栋房子一样古老,磨损了的木头表面与机身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滋滋声,一下子就能把人从睡梦中惊醒,更何况云决明睡眠很轻。他摸索着找到手机,关掉了,继续把头埋在被子里,五分钟后还会有一次闹铃响起。他打算那时候再起来。
周末没有课,云决明通常会稍微起晚一点,睡到八点再起,这是他允许自己拥有的一点小小奢侈,至少能让平淡如水的日子多那么一点盼头——身体自动在六点叫醒自己的时候,发现还有两个小时能睡,多少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但今天不同。
他一大早就得赶到学校,为今天的情人节慈善义卖做准备——为云决明提供全额奖学金的荣誉学生协会经常会举行这类活动,而且要求成员必须每年积累一定的慈善小时,这也是获得奖学金的条件之一。星期四收到荣誉协会统一发送的详情邮件,云决明才想起自己一个多月前的确登记了这个活动,表明自己会参加。
不过,活动到下午四点就会结束,不影响他晚上去给艾登当家教。
二十分钟以后,穿戴整齐,而且把要洗的衣服都整理出来的他抱着洗衣篮来到了楼下。
一楼很安静,从楼梯就能一眼看到厨房,灯是亮着的,但母亲不在那儿。
他疑惑地探头打量了几眼,才发现住在一楼的那个念护士专业的女生起来了,正坐在餐桌旁吃面包。“你怎么起来得这么早?”瞧见云决明,那女生也吃了一惊,“今天是星期六,你不是应该没课吗?”
他几乎没跟这个女生说过话。她能知道这一点,多半都是母亲告诉她的。
“学校有活动。”他简短地说了一句。母亲管这个女孩叫“小琦”,但他万万是喊不出这么亲密的称呼的,因此想尽可能地避免寒暄。眼见她手上的面包快要吃完了,他便先把洗衣篮放到洗衣房里去,仔细地把深色的衣服一件一件挑出来,放进洗衣机里去,剩余的就等他从学校回来以后再洗,他连床单,毛巾,桌布,还有窗帘都换了,恐怕要洗上好几轮才行。
他空手从洗衣房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对方还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的是另一块刚咬了两口的面包。他们面面相觑——当然,尴尬的多半是云决明,那女生估计只是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而已。
“我——我还有几块面包吃不下了,”她使劲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指了指袋子,“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帮我吃掉。”
“不用了,谢谢。”云决明说道,往厨房走去。他的早餐万年不变,是母亲提前一天在电饭煲里定时煮好的粥。她总是声称放了盐,然而每次吃起来都寡淡无味,一开始云决明必须得辅佐以橄榄菜才能下咽,后来就习惯了,只是吃得少。
他打开电饭煲,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家里没有米了,”似乎知道他在找什么,女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姨昨天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去买。住楼上的陈楚鸣说今天他下课会帮忙带回来。”
母亲身体不舒服?但她一句都没跟自己说。云决明转身打开冰箱,但他能找到的都是食材,没有什么是能在五分钟之内就准备好的。鸡蛋倒是有,但不是他的,放在楼上那个研究生专用的格子里。云决明不想不告而取。
“你要不就吃点面包将就一下吧。”那女生适时地开口了,“这个时间点,面包店和超市都没开门呢。”
云决明看了看手机,已经6:40了,他必须在8点以前赶到义卖的场地上,迟到了他的慈善小时就只能从九点开始算,“谢谢,”他低声说,给自己倒了杯水,挑选了餐桌上离对方最远的一个位置坐下,“我之后会买一袋面包还给你。”
“客气什么,云阿姨平时很照顾我,这点小事就没必要还来还去了。”她将黄油也推到云决明面前,他没有拒绝,“对了,学校里今天有什么活动?”
云决明这才突然记起对方好像跟自己是同一个大学的,只是比自己年长两岁。
“情人节义卖。”
“噢~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在体育场门口卖巧克力和鲜花的活动是吧。我跟你说,这个活动背后供应商的女儿曾经在我们学校就读过,所以每年捐赠给学校的巧克力和鲜花品质都很好,我的前男朋友也给我买过,确实味道不错。”
出于礼貌,云决明“嗯”了一声。
“我好像从来都没跟你说过话。”
确实,上次跟这个女生打招呼的时候,还是她刚搬进来不久时发生的事,那已经是四个月以前了。
“你在医院实习,平时都不在家,这很正常。”云决明说道。
“而且你的学习也很忙,有时我提早回家也见不到你。顺便说一句,我叫高谏琦——不确定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高谏琦微笑了起来,她长得很可爱,笑起来会露出一颗虎牙,“我听云阿姨说你的成绩非常好,而且特别独立。申请U大还有全额奖学金都是你自己一手操办的,她一点没操心。我真的很佩服你,我出国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由中介一手包办的,我什么都不懂。”
云决明又“嗯”了一声,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来自母亲的夸奖从别人口中听到让人觉得很奇怪,在他记忆里,母亲从来没肯定过他做的任何一件事。
“你的成绩这么好,当初怎么没申请一个更好的大学?”
他申请了,申请了C大和P大,还有几所其他的美国藤校及有名的公立大学。
但没有一所录取他。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华裔,华裔在大学录取上面临的竞争总是额外惨烈,而且他如实申报了自己的家庭情况,表示自己需要全额奖学金才能负担得起在州外上大学。
与其录取他,为什么不录取一个愿意自费出所有学费的中国留学生呢?亦或是一个将来会用肥厚支票回报母校的白人?
想通了这一点,云决明也就不再遗憾。
“U大排名也不错,而且是州立大学,学费有减免。”他平静地说道。
高谏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低头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机。过了几秒钟云决明才愕然发觉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几天经常跟艾登发信息,下意识便觉得只要自己沉默不语,对方就会喋喋不休至他有回应为止。
但话又说回来,艾登的性格一点都不像其他那些典型的校园明星。
啃着手中的面包,云决明心想。
他没有接触过那些校园明星。在美国高中,像他这种厌恶交际,只会埋头学习的少数族裔基本可以类比印度种姓制度中的首陀罗,还不至于到贱民那般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步,但也没有人会在意他。运动员和拉拉队员属于婆罗门,高高在上,在学校里拥有不可一世的话语权。这两个阶级之间天差地远,四年里彼此之间一句话都不太可能说上。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了解这种人。
他们不可能表现得这么热情,适当的距离能让旁人觉得他们拥有充实的生活和享不尽的乐子,认为如此锲而不舍的给一个人发信息只会显得又绝望又急切,只有那种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人,才会干出来这种事。
可艾登不会给人这种感觉——至少云决明没这么认为。
他只觉得对方像一团火,灼热地在手机另一头燃烧,每次他触碰屏幕都能感受到那种温暖。艾登发来的消息虽多,却不会让人觉得厌烦,这大抵也是他的本事。
“Oh……my……god……”餐桌另一头的高谏琦突然低声夸张地惊呼了一句,还在沉思的云决明被她吓了一跳,吃惊地向她望去,“不好意思,”高谏琦赶紧解释了一句,“我只是被刚看到的消息吓到了。你知道艾登·维尔兰德吗?就是学校里特别有名的那个橄榄球四分卫,去年带领校橄榄球队打进了超级碗赛的那个人。”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云决明谨慎地回答道。
“他前两天在Instagram上多关注了一个人,我所在的一个微信群就炸了锅,一群女生绞尽脑汁想要找出来那是谁,我刚打开消息,就看见有个女孩说她通宵都在查那个账户的名字,所以我才……”
云决明拿着面包的手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