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在门上转动的声音很轻,推开门的声音很轻,走进来的脚步更轻。
云决明在进门前就脱下了鞋子,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拖鞋。客厅没开灯,全靠从走廊透进来的光朦胧地照亮了一点轮廓。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23:47了。
离开艾登家时是22:40分,即便走约州收费高速公路,他家距离云决明家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不过,云决明平时去学校也要开这么久的车,他已经习惯了。
这个时间,只怕住在家里的租户和母亲都熟睡了。云决明熟门熟路地避开那些会吱呀作响的木地板,蹑手蹑脚向楼梯走去。看来今晚是没法洗澡了。他心想,干脆把《汀克溪的朝圣者》的“错综复杂”章节剩下的部分看了,就直接睡吧。明天一大早他还有课。
云决明喜欢挑选早上的课时,能逼迫他早起。这是他选择凯斯勒教授的其中一个原因。
“妈?”
走到楼梯口,他才发现光线的源头来自走廊另一头的小会客厅,他的母亲正坐在一把老式的扶手椅中。落地台灯低垂着脑袋,将光线温柔地抖落在《圣经》的书页上。听见他的呼唤,母亲倏然惊醒,书本从她手中滑落,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云决明捡起书本,“怎么还没上楼休息?”
“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母亲说,她应该与艾登妈妈的年纪相当,看起来却苍老许多,两鬓的黑发隐有灰意,眼角细纹像是床单上无法抚平的褶皱,耳上带着的金饰随着她整理腿上毛毯的动作微微晃荡。她从不取下这对耳环。据她说,她两三岁的时候就穿了耳洞,金环是由她的奶奶专门融了一枚戒指为她打的,因此她非常珍爱。
也许是因为瞧见了艾登与他妈妈之间的亲昵,云决明突然难以抑制地产生了某种冲动,他蹲下身去,将书本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伸手握住了母亲冰凉的双手,“坐久了,腿麻不麻?让我扶你上楼去休息。”
他很少会对母亲主动示好,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一次都没有。
然而母亲把手抽了回去,自己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了要人帮,”她晒道,“腿麻了活动两圈就好了。”
云决明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不能等明晚吗?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搞得这么晚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你吃晚饭没有?要不要我给你炒几个菜?”
母亲厨艺不佳,炒菜不是欠点火候,就是味道上差强人意。能吃,只是不好吃。这个提议对云决明来说毫无吸引力,他摇了摇头。
“我去给别人补习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事,这份工作得的钱不少,我应该这个学期末就能存够钱,找到合适的公寓,搬出去住。你可以开始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准备把我的房间租出去了。”
自从与他的继父离婚后,他的母亲就没有出去工作,日常开销与税费全都靠把家里的三个房间外加地下室出租赚钱。云决明现在住在次卧,和一个正在U大念研究生的男生共享客卫。主卧之一租给了一位上班族,云决明从来都见不到他,因此也懒得去记他的名字。一楼的客房住着的是个正在念护士专业的女生,这会正在医院实习,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地下室则租给了两个老白,他们都在超市打工,收入很低,但为人还算和善。云决明和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在厨房遇到时会点点头而已。
他搬走后,他的房间租金最少也能给母亲多带来每个月五百块的收入,能让日子宽裕不少。
“你打算住到哪儿去?”如果说这个消息让母亲有点吃惊的话,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绕圈的步子放慢了一些。小会客厅和餐厅是连着的,她从扶手椅这儿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又绕过餐桌再走回来,一边瘸着走,一边揉着大腿。
“也许找个离学校近一点的公寓,”每天往返一个小时的路程会给他的车增加不少里程数,以后就不好卖个不错的价格了,“这样我能轻松一点。”
“挺好的。”母亲沉默了几秒钟后,说道,“你什么时候找好了,就什么时候跟我说一声。现在大家都要现房,急得很,没人再提前几个月在报纸上慢慢找了。”
“好。”云决明应了一声,看着母亲向自己走来,想要扶在母亲肩膀上拍一拍的手最终只是抬起来揉了揉鼻子,“那我上楼了。”
“对了,我要跟你说一声,”母亲突然出声了。她总是这样,换成别人要说话的时候,就催着别人注意时间。但若是她自己想说什么,时间的早晚倒不重要了,“今年过年,家里的租客全都要出去。小陈要跟他的研究生同学聚会;魏先生要去他女朋友家过年;小琦那天要在医院工作;地下室里那两个老白都在超市值班。没人在家,只有我跟你,我就懒得弄什么花样了,随便做一点,凑合着吃,就当普通的一天来过,跟从前一样。”
云决明没说话,他藏在衣兜里的手又捏成了拳头。
跟从前一样,是吗?
可他还记得真正的中国年是怎么过的。
不是这样冷冰冰,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的。
过年是热闹的花市与庙会;是贴在金桔树上的红利是;是摆在窗台上娇艳绽放的水仙花;是没有人吃却仍然年年要做的大龙糕;是年三十寺庙里的人声鼎沸;是在小区游乐场里一甩就响的鞭炮;是在观音尊像前萦绕不去的佛香味;是小姨与姨夫牵着他的手,四处拜访亲戚兜利是;是他一年到头最期盼的节日。
但这一切到他十一岁时就结束了。
他未曾谋面的母亲回到了祖国,把他从此生唯一拥有的家庭中带走,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国度中生活。从此过年只是早上起床在枕头旁发现的利是,一句互道的新年好,以及晚餐桌上多出现的盆菜。继父不允许庆祝中国的节日,也不许在家说中文。因此他和母亲都必须把这当成是寻常的一天,只准泄露出一点继父绝不会注意到的迹象。
直到离婚后,家里多了租户,母亲又订了有线电视台的服务,终于能看上春晚转播,过年才再次被提及。年轻人借此抒发思乡之情,中年人借此找回一点与祖国的联系,老白只是来凑个热闹,蹭个饭菜。当一桌不像样的年夜饭结束后,小陈和他的朋友们总会拿出在美国国庆节攒下的鞭炮,在后院燃放,算是最像过年的一部分。
云决明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他的眼里倒映着四溅的美丽火花,如此闪烁又如此热闹,但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十一岁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