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床头柜上的一本书,伸手拿过来,说:“妈我再给你读会儿书吧,你闭眼躺着。”
时澜叮嘱了一句:“你可别迟到。”便躺下了。
这是一本1987年版的岳麓书社出的《红楼梦》,由于年代久远,书页已经被翻得发黄,书脊也不太牢固了,快要散架的样子。
《红楼梦》是母亲时澜最喜欢读的一本书,连住院都要带着,时学谦听母亲说过这书她已读过十七遍。
可还是爱读。
这是时学谦所不能明白的,干嘛要读那么多遍呢?
哗啦啦随手翻到一页,时学谦念道:“‘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读这一回怎么样?”
时澜笑笑:“随便。”
时学谦喝水润润嗓子,清越的的声音便在病房里飘散开来:“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
时学谦的声音很好听,钟鸣玉磬,温润悠远,听来很舒服。大概半小时后,约摸读了小半回,她停下来。
时澜睁开眼睛,笑道:“真好听。时间到了?”
时学谦点点头,“差不多了。再坐一会儿,歇歇就走。”她又拿杯子喝了口水。
时澜看着挂在她胸前的怀表,忽然道:“学谦,你想不想去找你父亲?”
“不想。”时学谦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个人与我的生活无关。”
她口中从未出现过“父亲”二字,对于她来说,那只是一个给了她一半DNA的人而已,说到底,那人从未当过她一天的父亲,因此她也不叫他。
时澜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谈这个话题。她只是很担心,担心她去世以后,尚未成年的女儿该如何是好,所以才问了一句,但想想这方法也是不可能的,连她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如今在哪,时学谦又怎么去寻呢?
时澜接过她手里的书,随口问道:“你觉得这回写的怎么样?”
母女俩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常聊聊文学。
时学谦道:“挺好,但是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西游记》更有意思,想象力丰富。”
时澜笑道:“你觉得《红楼梦》没意思?那是你不懂。”
时学谦这下不服了,非要跟自家母亲辩辩,“《红楼梦》里写的那些百科知识还挺有趣,但是情感线嘛,无非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什么的,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时澜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笑道:“你觉得爱情没有意义,看来我们家学谦是个‘爱情虚无论’者?”
时学谦想了想,说:“算是吧,情情爱爱的事情,本来就挺虚的。”
时澜继续笑问:“你认为爱情是虚的,那什么是不虚的?”
时学谦道:“1+1=2不虚。”
时澜“噗嗤”笑出声来,“哈哈,你可真是……按你们小孩子的说法那叫什么来着?理科直女?”
时学谦不乐意了,“哎!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吗?”
时澜逐渐收住了笑,认真的打量起女儿。时学谦被母亲正经的目光打量的发毛,出声道:“妈,你……这么看我干嘛?”
时澜缓缓道:“学谦,你从小到大经历了很多事情,客观的来说,命运对你不算仁慈,以至于你不再相信一些东西,对此,身为你的母亲,妈妈很抱歉。妈妈……不能陪你走很久了,真的很抱歉。”
时学谦迎着母亲的目光,愣了愣,心里有些泛酸,“妈……你在说什……”
时澜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继续说下去:“但是学谦,接下来妈妈要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哪怕现在你不能理解,或是不同意,你都要记住。”
时学谦不再说话了,她静静的听着,很认真的听。
时澜拉过女儿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接着道:“不要因为经历太多离别就否认感情,不要因为受伤太多就封闭起自己的心扉。我知道,你还小,这个要求似乎强人所难,但我只是希望你现在记住它,直到有一天,你会理解它的。学谦,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学谦对母亲的话很懵懂,就像母亲说的,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些意思,于是她喃喃问道:“什么那一天?哪样的一天?”
时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温和的笑道:“有人会来的。”
“什么?”
“打开你的心扉。”母亲的语气很轻柔,“有人会来的。有人会来接你的。不过首先你必须打开自己的心扉。”
即使在重病中,母亲的手掌依然很温暖,热量透过她头顶,直直传到大脑中,再传到心里去。
有人会来的。
真的吗?
她不知道。
在经历过至亲们的相继去世之后,一直以来,时学谦在潜意识里已经为自己的心筑起了高高的围墙,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道围墙的存在。
她不是很懂母亲的意思,但是她会记住这些话的,因为母亲要她记住,她就会记住。
她问道:“就这些话吗?”
时澜点点头,“时间不早了,你去上学吧。”
时学谦看了看表,说道:“行,那我先走了妈,晚上来给你送饭。”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刚走到门口,时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叫住她,“学谦。”
“哎。”时学谦转过身来。“还有什么话吗,妈?”
时澜笑了笑,说:“还有就是啊,如果学谦以后因为什么缘由要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告诉那个人,一定要……好好做道别。”
时学谦看着母亲,想了想,点头道:“嗯,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