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唇角上翘,有些自嘲。
她说:“我知道,他为了避嫌嘛。怕他太关心我,我对他上了心;怕他对我太好,我和他关系变得扯不清;怕他来公主府来得太勤,被人误会想尚公主。他也确实挺难的,既要不得罪我,还要不让我误会。
“既告诉我他是关心我的,又要告诉我这只是朋友之间、君臣之间的关心,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么长袖善舞,维持住现在这么艰难的局面,连我都忍不住同情他,赞他一声好手段。”
春华再次静默。
然后轻声:“这样不好么?”
暮晚摇道:“其实挺好的。我也无心他,我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心思。只是,我只是……”
她望着幽静夜色,望着笼在夜雾中的对面府邸,轻轻用扇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暮晚摇幽声:“我就是很嫉妒那些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待人好的人。
“我嫉妒言晓舟,怎么会运气这般好,有言尚这样的兄长?这样的兄长整日给她写信,问她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喜欢的。这样的兄长天天记挂她,今日给她送布,明日给她寄零嘴儿。言晓舟说声不喜欢,她哥哥就再不寄了。
“他跟言晓舟整夜整夜地写信,都是没什么内涵的内容,然而他们就写的很开心。他跟自己妹妹讲故事,说长安风俗,又说待自己这边稳妥了,接妹妹过来住……他怎么对言晓舟那么好?”
春华轻声答:“因为那是他妹妹啊。”
暮晚摇:“为什么我不能是他妹妹呢?我一个大魏公主,我怎么没有这样对我好的哥哥呢?”
春华无言。
以前二皇子还活着的时候,待殿下也很好……但是二皇子死后,一切都变了。
先后也变了,皇帝也变了……丹阳公主身边的每个人,不是在利用她,就是在等着利用她。丹阳公主身边再没有什么纯粹的感情,所以暮晚摇才会羡慕言二郎身边的人吧。
春华为了安慰公主,违心道:“……也许言二郎只是沽名钓誉。”
暮晚摇:“然而他不对我沽名钓誉。”
她自嘲:“我是不是有些要求太高,有些过分?”
春华忍泪:“希望有人对自己好,这算什么过分?”
侍女跪在公主脚边,伤心落泪,心中实在怜惜公主。
总说皇帝是孤家寡人。
但是现在暮晚摇,和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放眼望去,都是敌人。偌大的长安城,暮晚摇不信任任何人。
春华替公主伤心半天后,擦干泪,心里下了一个决心。她心脏砰砰跳,握住公主的手,问:“那殿下到底想从言二郎身上得到什么?”
暮晚摇没听懂春华的话,垂眼看侍女:“什么意思?”
春华大着胆,第一次怂恿公主:“殿下如果只是想和言二郎上、上……床的话,倒也容易,给他下药就行。反正他现在就在咱们隔壁。”
暮晚摇一怔,她眼皮上掀,竟真的认真考虑了。
然后摇头:“也不只是睡觉。我还想要他一直待我好,他的脾性太好了,我希望我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我贪恋他能那么对我。”
春华心中叫糟。
心想这可不是好现象。
殿下想要的,似乎开始多了起来……
春华道:“可是殿下又不会嫁他。”
暮晚摇嗯一声:“是啊。”
寂静夜色中,春华轻声:“这有些难办了。”
暮晚摇恹恹地重复一遍:“是啊。”
静了很久后,暮晚摇听到春华极轻的声音:“殿下……这不是好现象。长痛不如短痛,殿下不如试着断了吧。省得日后受伤。”
闭着眼的暮晚摇,睫毛轻轻颤抖。她的鼻息拂在盖在脸上的羽扇上,良久,春华都没有听到她说话。
春华轻轻一叹,起身时,终于听到沉默许久后,暮晚摇轻声:“我试试。”
春华目中一热,俯眼看向那蜷缩着身子、如婴儿一般窝在母亲怀中的公主殿下。暮晚摇闭着眼,背过身,背影纤细瘦弱。
已窥得情的一面,便因惧怕而后退,而放弃。
春华知道这很难……但是一个和过亲的公主,她确实没有太多任性的资本。
收放自如的感情,对暮晚摇才是最好的。
暮晚摇确实是一个足够冷心冷肺的公主。
说着要试试,接下来数日,她就当真再没问过言二郎一句,没再坐在阁楼上,看着对面府邸一眼。
言尚日日要出门去弘文馆,暮晚摇也日日赴宴、日日去见大臣、见太子,同处一条巷,两人却硬是没有碰过面。
暮晚摇恢复成了之前那个不动任何感情的冷情公主。
黄昏时候,下了雨,言尚出了弘文馆,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叹息。
长安多雨,但今日早上出门时天还是晴朗的,言尚忘了带伞,哪知道傍晚就开始下雨了?
弘文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连借把伞都难。言尚便立在廊下看雨,等着什么时候雨能小一些。
他等雨停的时候,望着天地间的大雨,不禁心魂出窍,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到他和暮晚摇的几次缘分,都是大雨之下。
他第一次在梅关古道的大雨中见到暮晚摇时,那个傲慢的、摇扇而坐的女郎,谁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丹阳公主呢?
之后两人认识得越来越久,之间牵绊好像总是跟雨有关,就如笼着一层濛濛雾气一般……
言尚想到这里,嘴角不禁带上了一层细微的笑。但他很快回神,又出神想到了其他的事。
他想到,自从入了五月份,他就没见过暮晚摇了。
有时候去请安,公主府的人都说公主不在。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见他……是他做错什么事了么?
言尚回想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仔细筛选,也没觉得那天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
难道是他问她“你真的没有亲过么”那句话?可是,她不是那种会因为一句话记仇这么久的人……她明明是一个记仇多、忘仇快的小公主。
雨水中,言尚心绪乱飘时,忽听到马车粼粼声。
他眯眸,看向黄昏暮雨下,一辆华盖马车悠悠驶来。看到这般装饰华丽的车,言尚心口不禁跳了一下,生出了些古怪的心思。
想难道、难道是……暮晚摇?
她知道他被困在弘文馆,过来接他吗?
这种不该有的期待让人心脏砰砰跳,让人多了些无措的心思。言尚怔怔立在原地,心中说服自己一定是想多了,怎么可能是她。
然而他脑中另一个声音说,怎么不可能呢?她就是这般嘴硬心软的人啊。她就是会莫名其妙做出这种事啊。
马车停在了弘文馆面前。
言尚站得愈发僵硬,他眼睁睁看着这马车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该如何面对好久没见的暮晚摇……直到一把女声从车中响起:“言郎怎么还在这里?”
这不是暮晚摇的声音。
言尚瞬间冷静。
他看去,将马车辨认一番,赶车的车夫,是他没见过的。车帘掀开,是一张蕴着少妇风情的美人脸。
不是暮晚摇。
压抑下心里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言尚拱手而拜:“原是长公主殿下。”
庐陵长公主靠在车窗,看着那站在雨下的少年郎,看到他修身如竹,大袖被雨水淋湿。长公主目色一黯,含笑道:“言郎,何必这般客气?你被困在雨里了么,不妨上车,我送言郎一程。”
言尚温和道:“不敢劳烦殿下。臣在弘文馆再等一会儿……”
长公主:“言郎,雨这么大,你要等到猴年马月?上车来吧,正好我有些话,想问你。”
言尚微顿。
想到了冯献遇曾说,让自己小心庐陵长公主。言尚认为,自己和长公主若真有结仇的可能,那也是当日探花郎名次顶替一事……言尚不愿得罪长公主,若是有机会说清楚此事,也可。
言尚便撩袍上马车,温声:“臣恭敬不如从命。”
长公主轻笑:“言郎,我便爱你这样温柔体贴的人。”
她懒洋洋的,将车中炉中一味香薰了起来,招手轻轻挥了挥,让香散透整个车内。
这日傍晚,雨水连城。言尚上长公主马车的同时,暮晚摇的马车,正悠悠驶入巷子,向着公主府行去。
她刚刚从太子那里回来,此时坐在车中,沉思着最近朝上的事。暮晚摇方才得知,太子所管的户部又缺钱了……如今这事,逼得大家寸步难行。
然而太子在做什么?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钱?
自己若是能帮太子解决此事,是不是自己的地位就会升高?
想着这些时,侍卫在外翘了下窗:“殿下,前面还有马车停着。”
暮晚摇本能觉得是言尚。
因为一条巷子,除了公主府,就是他的府邸。
只是言尚一个穷鬼,他居然有钱买马车了?
暮晚摇不想见言尚,正要吩咐自己的马车先后退、给言尚的让路,外面就有少年声音清冷传来:“殿下。”
是韦树的声音。
暮晚摇掀开车帘,看到仆从撑着伞,清寒似雪的韦树立在雨中,向她拱手而拜。
前面那辆马车,显然是韦树的,而不是言尚的。
暮晚摇懊恼自己猜错,她也许久未见韦树了,眼睛不禁一亮。翩翩美少年,容与风流,谁不喜欢呢?
暮晚摇笑吟吟:“巨源有事来见我么?留府上一起用晚膳吧。”
韦树怔了一下。
然后道:“我是来找言二哥的。言二哥搬了新家,我第一次来,没想到是在殿下公主府对面。”
暮晚摇:“……哦。”
站在雨中的韦树,和坐在车中的暮晚摇面面相觑。
韦树疑惑地仰头看着公主。
他不是一个会来事的人,也不知公主此时的尴尬。公主不说话,他便只是沉默而望,不能如言尚那样替公主解围……
没有人解围,暮晚摇窘迫无比,恨得一下子放下了帘子,不再理韦树了。
言二哥。
叫得好亲切……叫得未免太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