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从小品学兼优,这还是头一遭在上课的时候睡着。
要怪,只能怪这教书夫子的授课,摇头晃脑念诵这些“之乎者也”,怎能不让人睡着?
“沈九公子是吧?”古夫子满脸阴云,气得眉毛都在颤抖。
这还是第一天来学堂,上第一堂课,竟然就敢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睡着?
如此目无尊长,毫无纪律的狂妄小儿,若是不给他点教训,自己日后还怎么在这群弟子面前立威?
“夫子,我……”沈玖挠着自己的后脑,也不知该找什么借口。
若说是一位被称作周公的圣贤梦中召见,夫子能否通融一下?
“今日老夫所授篇章,是为安德年间大儒胡达游所写的《勤富论》,教导世人戒痴戒嗔,戒懒戒惫,勤勉于耕,勿荒于田。圣贤所书,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句句达理。
然,听闻沈九公子自幼在南巡军营与武人相处,应是未能及时启蒙。如今初来学堂学此等精妙文章,怕是很难见得其要,故而才会在这堂上昏昏欲睡,不务正业……”
“哈哈哈哈……”坐下弟子纷纷笑了起来,沈七沈八顿感难堪,庞三见状也忘了那半截戒尺,开心得眉飞色舞,心道:原来这小子,竟然连我还不如!
然而沈玖听闻了这番话后,心中那点点心虚和愧疚彻底没了踪迹,脸上也露出了一抹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冷笑。
这老匹夫,拐了弯儿地骂她是一介武夫,目不识丁,不识文雅。
她沈玖自幼兵营长大是不错,但军中的汉子们就真的大字不识吗?
不说别的,她家二哥那一手好字好文章写出来,只怕这些只会纸上谈兵,口念圣贤的老夫子们都要甘拜下风!
更何况,这什么胡达游?该叫忽大悠才对!
这写的什么狗屁文章,在她这个现代人看来,这叫形而上学!叫唯心论!
“夫子所言甚是,”沈玖缓缓起身,拱手一拜,“沈九读此文章,确实感到颇为费解。”
“圣贤文章,岂是尔等能一眼看透,若是你……”老夫子还想继续说道下去,却看那沈九扬起了头,脸上满是不屑的冰冷。
“小子不解,如此空谈妄想、不切实际的文章,怎能叫作圣贤之作,绝世精妙!”
“你!”老夫子没想到,这新来的小儿竟然毫无尊师重贤之心。
“休要口出狂言!”
“不若请夫子为小子解释解释,难道天下所有人都勤勉去耕地了,就能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了?”沈玖直白地问道,“小子在南疆长大,那里天气酷热,时有旱涝,土壤稀疏,种植所出甚少。”
“南疆贫瘠、旱涝之灾较多是不假,但若务农之人真能勤勉,所有南疆之丁皆来耕田,怎会收成不足?”老夫子理所当然地道,“依老夫所见,这南疆之民素来懒惰,怠于农事,朝廷征粮税年年垫底,是为大患!”
“夫子去过南疆?”沈玖忽然问道。古老夫子一瞪眼睛,冷冷回答:“不曾。”
“那夫子怎知南疆民风如何,怎知南疆之民倦怠于农事?”
“老夫自然……”古老夫子口头一卡,接着咕哝道,“这是人人皆知之事。”
“老夫子教我多读圣贤,然而却不知圣贤有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沈玖道,“没有亲自去做过,没有亲自去看过,夫子又怎好对南疆之民做此断言?”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老夫子念了念这两句,觉得诗句精辟犀利,似是蕴含着无穷深奥的道理,必定不是这粗鲁小子能胡乱作出来的。
可偏偏……他自诩读书万卷,却从未见过这两句!
这到底是哪位大能写出来的惊世之作?
可老夫子又不敢在学生子弟面前失了自己的威风,只能按住了好奇,死鸭子嘴硬:“南疆之事,又非老夫一人这般……”
“人云亦云更为可恶!夫子可知,”沈玖打断了古老夫子的话,“小子在南疆六年,亲眼所见,农民辛苦忙碌一整年,收成还不足内陆之地的三分之一,便是勤勉又有何用?天下土地贫富不均,征税本该按十一之比,朝中诸位大人非要拿贫瘠的南疆与富庶之地攀比,给地方州官施加压力,这让南疆之民何以聊生?自然另寻他法远离农耕,是以南疆所出更少,长此以往便是恶性循环!所谓勤勉,反而应当规劝这些为官之人……”
“闭闭闭闭嘴!”古老夫子跳将起来,面红耳赤,“国家法度,官员职责,岂是你这黄毛小儿能擅自妄议的?”
“可……”沈玖还要再辩,古老夫子又怎会让她继续说下去。
说到政策和为官之道,这便是古老夫子的软肋,若他能理清这些,也就不会一直只是一个“老书生”了。
说不过沈玖,辩不过沈玖,他也只能端出“夫子”的身份,拿出“夫子”的特权,像学堂里的每一位夫子一样,用戒尺敲打着桌板,把学生那些另类的想法给敲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