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不用。”
颖贵人说:“那么,奴才伺候万岁爷到前面去?刚刚唱到《牡丹亭》,估计要到‘还魂’一折了,万岁爷喜不喜欢?”
皇帝嚅嗫了一下。
远处戏台上的箫声隔着墙边杨柳和活水溪岸传过来,在一轮明月下显得声音静谧而悠远。
他原是有些没好气的,发作一个宫人既可以出口气,也可以名正言顺以“不高兴”为借口,避开今日会与皇后的一场难堪。
但此时,又觉得自己堂堂至尊,站在围房门口等着捉一个如厕的小宫女,实在是乏善可陈——甚至有点落入笑柄之感。
顿时,觉得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也只能让那可恶的小宫人躲过一劫。
他又咳了一声说:“去听一听吧。”
李夕月在屋子里见皇帝背转身离开了,简直想给她主子磕几个响头!
估摸着皇帝离开有了一会儿,李夕月才蹑手蹑脚地从围房里出来,左右瞥瞥没看见那大黑塔般的影子,她又蹑手蹑脚重新回颖贵人身边去。
站在颖贵人身后,颖贵人磕好手心里的一把瓜子,才横眉悄悄问:“你掉马桶里了?”
呃……
李夕月腹诽:还主子呢!说话这么粗俗啊?
但只能皮了脸一笑:“哪敢呢?奴才有些闹肚子,时间久了,请主子恕罪。”
大概是因为寻她李夕月,还侥幸遇到了圣驾,颖贵人情绪不错,又抓了一把瓜子,绽开樱桃小口磕:“罢了罢了,明知道你是偷懒,大节里的,饶你一回——下回可不能够了。”
突然瞥见皇帝在往她这里看。颖贵人那小腰板“腾”地就坐直了,放下瓜子,端茶小小地啜了一口,眼风那么媚答答地一扫,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所以浑不觉皇帝的目光并没有看她,而是在搜寻她身后那个犯了过失的。
李夕月只能缩着身子往后躲,让脸低落在灯烛的阴影里,让他看不清楚。
好容易太后打了个哈欠,笑眯眯说:“哟,今日这么好的月色!可惜年岁不同了,困乏上来了,大家也散了吧。”
扭头对身边的皇后说:“皇后伺候着。”
皇帝见太后扶腰欲要起身,赶在她前面立起来,伸手去扶太后的胳膊:“皇额涅,儿子伺候您。”
太后瞥他一眼笑道:“好,你和皇后一起。”
自然是些定省的功夫要做。
之后呢,大家都晓得,中秋佳节,帝后是要团聚的。
所以其他人也就好没意思地纷纷“散了”,按着地位的高低,排着序各自回去休息。
颖贵人心绪大概有些复杂,回去后即便看到了卧榻,好像也没有睡觉的心思,倒在绣花上很着急:“不仅仅是这件藕紫的,其他的衣衫也要改。腰身里要重新掐一掐,领口袖口的细节要做得精致,新衣服的绣片不能打马虎眼……”
吩咐了一堆,最后,就连她的亵衣和袜子,也要求得绣上花。
“来日伺候万岁爷,哪儿哪儿都不能磕碜!”她最后总结道。
李夕月几个费了老鼻子劲儿伺候颖贵人卸妆、梳洗,用西洋进贡的玫瑰油擦脸沤子拍了三遍脸和手。颖贵人还嫌自己的脸不够完美,对着镜子瞧自己的额头,大惊小怪地叫:“哦哟,这里怎么有个疙瘩?”
李夕月心里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劝道:“主子,早些安置吧,睡得好,说不定明早这疙瘩就消了。”
颖贵人总算上床了,还不忘吩咐:“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再见万岁爷的面。你们几个晚上闲着也闲着,把几件衣物该改的改,该绣的绣,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李夕月捧着颖贵人簇新的一堆袜子,打着哈欠挑灯给袜沿和袜缝上绣花。
“还是老寡妇好伺候!”她想着衣着朴素的禧太嫔,顿生感慨。
熬了夜,她第二天就起迟了一点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身边一屋子睡的两个被她惊醒了,瞧了瞧外头的天光,也都蹦起来。
其实外头只露着鱼肚白,她们赶进颖贵人的屋子里时,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连同值夜的宫女也都还在睡懒觉,叫了好几遍才叫起来。
“主子,今日要到太后和皇后那里请安呢。”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起身,但看了看屋子里的自鸣钟自己就先急了:“怎么回事!到了卯初就该叫我!耽误了今日的请安,叫太后、皇上和皇后怎么看我?!”
急得都快哭了。
几个人不敢说话,忙着调和热水,取牙刷、青盐、手巾、胰子、梳子、篦子等伺候洗漱梳妆。
梳头的时候,颖贵人嘴巴闲下来,又开始着急骂人:“上夜居然睡着了,这是什么规矩?!——哎哟扯着我头发了!”
越急越气,越气越急,最后忍不住要撒气:“值夜的、梳头的,今日都在门口台阶儿边给我跪着!跪到我回来才许起来!”
她是主子,谁敢发声?
都只能同情看了两个倒霉蛋一眼,赶紧地再伺候主子往太后那里去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