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月圆之夜,已是三更天。
已经热闹了一整天的沅镇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秋日里的阵阵凉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像有什么东西在空中穿行。
甄艾财替向大人看管一家客栈,已经忙碌了一整天,这时才在客栈的躺椅上偷闲眯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间闻到了些腥甜的味道,但他实在是太疲惫了,还没来得及思考就睡得不省人事。
很少做梦的甄艾财在这夜里难得做了梦,还做了一个他从来都没想过的噩梦。
他走进了一座怨气横生的尸城。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腥红一片。
看不到尽头的层层叠叠的尸体像废弃的垃圾。
这些尸体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肉,全都被割得七零八碎,就连嘴角都被刀剑强行割裂,露出可怖的牙齿,鲜血沿着耳廓流到地上。
凸出的眼球宛如无数道充满怨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尸骸中央一个颓然站着的白衣少女。
“公主殿下,我们死得好冤啊……”
“我不甘心,我想活啊,求求你救救我们……”
这些嘶哑的哀求突然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屠刀,把这名被称为“公主殿下”的少女身上的血肉一刀刀剜下。
干硬的骨架插入她的胸口,血液顺着指尖流到地上,与每具尸体身上流出的黑血汇聚在一起,宛如厉鬼抓住的替身。
腐臭的干尸沿着血河爬行而来,像是恶鬼找到玩伴,那少女闭上双眼麻木等待着惩罚。
甄艾财总觉得那少女的背影有些眼熟,越是这样,他越是下意识地想逃。可是无论他怎么跑怎么叫,他都始终被隔离在一面看不见的墙之外,如同他只是一个被迫进入了别人梦境的旁观者。
就在甄艾财以为那少女必死无疑时,一道阴柔的嗓音在尸骸里回荡,那少女身前出现一个金色的身影。
“想死吗?可是你得好好活着啊。”
“你是谁?”
“我?哈哈哈,”这金色之人的五官像被打湿的墨迹一样晕开,先是眼睛漫上了脸颊,接着鼻子也流到了嘴里,最后整张脸上的面容如同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我来救你的啊!让你永远死不了!”
还没等白衣少女反应过来,就被那金色身影干柴般的手扼住喉咙,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歪了下头,似乎正欣赏着手里将死之人疑惑不甘的表情。
甄艾财眼睁睁看着那名少女被掐得满脸发红,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骨骼被折断的嘎吱声响。
他发了疯的呐喊、挣扎,可是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都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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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声惊雷在沅镇的夜空响起,把所有深眠之人从梦境里拖出,回到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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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言汐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双手狂乱扯开被汗水浸湿的衣领,像是突然从水里被拖了出来一样。
良久,她的呼吸平缓了些,一边穿着外衣一边烦躁地啐道,“又是这该死的噩梦!”
她掀开被子,一掌推开窗户,双眼瞪着那轮亮得刺眼的圆月,“果然又是十五,真是每个月都有那么一天想把月亮炸下来!”
自从重生那年开始,这将近一千年来,每当月圆之时,死而复生的言汐都会反复梦见当时的情景。
她尝试了数不清的方法,始终都无法躲过噩梦。她也尝试过一直清醒着度过圆月,但是效果反倒更糟糕。
因为根本就无需入睡,那该死的噩梦就自己跑上她的脑海,似乎生怕她把它忘记一样,连教授她卦术的金竟道长也束手无策。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救她的人明明就是天界至尊的天帝,可她的梦里出现的却总是那个传说中已经身消魂散的没有五官的无面魔。
这千年来言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是,在今天这个注定诡异的夜里,在这个客栈的另一个角落,有个人阴差阳错地目睹了这场纠缠她千年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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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艾财被雷声惊醒。他从来没有梦到过如此真实的梦境,他甚至能感知到那少女的绝望,那满城的怨恨不甘。
片刻后,他才费劲地从梦境的恐惧中挣脱,走出客栈清醒一下。
当他走出客栈那一瞬,别说清醒,他甚至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的疲惫都被一冲而净!
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向宅上空,腥红的血气在三更的夜空中泛着亮眼的红光,快要比彩虹还要耀眼了!
甄艾财腿一软,直直地坐到了地上,连膝盖都不用弯曲。
众所周知,凡是肉眼能看见的血气就已经能夺走一个村庄几十口性命,这冲天的血气便是要全城的人搭上性命。
可怜他辛辛苦苦操劳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这个月他的东家向大人才金口玉言答应给他二两银子的赏钱,还没拿到手呢就要没命花了。
他觉得很不甘心。
正在他思考间,梦中那个逃过一劫的白衣少女忽然涌入他的脑海,那种不甘而绝望的情绪将他包围。
他脑海里不断浮现着梦中白色的身影,忽然联想到今天刚住进客栈的白衣道长,瞬间觉得自己不一定没命花。
于是他果断爬起来拍拍屁股,屁颠屁颠地跑到楼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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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开门道长!救命啊!”
甄艾财上气不接下气,粗暴地把门砸开,二话不说拉起看着窗外的月光发愣的白衣道长往外走。
这道长人生的清秀,一双弯弯的眸子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藏着温和的笑意,感觉十分平易近人。或许是太过温和,笑着说话时总给人一种少女般的美好。可这道长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果断而淡漠,像从生死场上走回来的士兵。
或许那白衣道长被突然惊扰,总有种被拖去强行营业的感觉,只见那道长很不配合地扒着门不肯走,“去哪里,我要睡觉!不算卦!”
实在拖不动的甄艾财无奈,只好自己走到房门外指向远处的向宅,“道长你看那边!”
甄艾财本以为那美好的道长会大吃一惊,但他没想到对方不但不吃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哇!”只见这道长扶了扶头上睡歪的浅蓝色簪子,由衷感叹道,“冲天的血气耶!”
不知道是甄艾财看错了还是怎么样,他总觉得那簪子里总有些血丝在缠绕。但他却着实因道长的反应打了个哆嗦,这是正常人该说的话吗?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做梦呢。
于是甄艾财抓起桌上的冷茶,毫不客气地往那张兴奋的脸上一泼,顺便用带着泥土的手在那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道长你清醒一点!血光啊!”
接着自以为很是机智地忽略了道长的黑脸,干脆拉着道他的手臂就往外走,嘴里不断地嘀咕道,“我们镇上没道长了,就你一个了,求你快去向宅救救我们家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