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为人,隔着许许多多的年华光阴,她竟都快要忘记母妃是什么模样的了。记忆里那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美丽得像是瑶池仙人。可从前再多具象化的描述词,幼年时代她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按压着描摹着,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母妃的骨相皮相,如何也禁不起时间的摇摆,渐渐都褪色在风风雨雨中,最后只留下空洞的美丽二字去形容了。
不仅是母妃,还有她的嫡亲哥哥,那位早早就死在北境的明烈亲王。那才是与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在这世上待她最好的男儿。或许日后也不再会有比哥哥待她更好的男子了。
那时候哥哥还不是明烈亲王,而是明亲王,是父皇膝下第一个受封亲王的皇子。礼部拟了封号,取了明字。哥哥出征前,还来长秋宫见过昭阳。他抱着她出宫,带她骑快马,带她去了那座尚未竣工的亲王宅邸。
哥哥指着水榭亭台上挂着的匾额,写的日月明煊四字,他说,明字封号是日月光煊的意思。昭阳是太阳,哥哥是月亮。日月光煊是吉祥话,可是对于他们兄妹两人还有额外再多一重的意思:昭阳和哥哥都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平安长乐,这才是日月光煊。
他死时只有十九岁,昭阳还是个稚嫩的小孩子,已然失去了母妃的小姑娘,又在一场战事中永远失去了兄长。
母妃是什么样子的,已经慢慢淡忘了。可兄长丧讯传来时的场面,本以为已经忘了,为什么她现在回想,却又记得那样清晰呀?
昭阳记得,当时桓皇后小心拢抱着她坐在床榻上。房里火墙烧得很暖,烟紫纱制的床帷幔边上挂着两只大红色的虎头玩偶。那个从前朝过来的内侍,青色袍子,五体投地,伏在地上,脑袋都几乎要低垂到地缝里去了。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像是苦涩的黄连汤水。昭阳觉得,像是有一只粗糙的大手,卡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黄连汤水里,叫她痛哭流涕,叫她哀嚎呼喊,却越发呛咳得厉害。
明亲王薨了,在北境。
北朝的铁骑踏破隆山关,明亲王就战死在那里。
听说,后来他们又艰难收复了隆山关,哥哥从前的同袍在那里为他立了衣冠冢。
昭阳曾去过那里,很小的时候,就在哥哥死后,是随着宁国公老夫妇一道去的。大漠孤烟,日落长河,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她还在那里磕撞了脑袋,当时留下一条伤疤,还是北境的军医为她提供了金疮药膏才避免留疤痕。
哥哥死后,她性情变了许多。
白日里脾气坏得很,常常是一言不合就随手抓起边桌上的摆件扔出去,若是瓷骨的,那便顷刻摔得粉碎。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房里的摆件都是木雕的。夜里就哭闹着不肯睡觉,手臂挂在桓皇后的脖子上,任桓皇后怎么安抚劝哄也不愿宁静睡去。
而那段时候,父皇待她是极好的,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现在想来,这份宠爱怜惜,有多少是沾着母妃与兄长的血呢?
她是未央宫淑妃娘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却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份由母妃病丧、兄长战死换回来的怜爱。
她知道了,昭阳的确是个坏孩子,坏在蠢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