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压抑至极,从喉咙中发出的颤音,终是无法克制,悲喜交加的从胸膛中喷涌而出,化为嚎啕大哭。
这个干脆利落和裴父和离,带着几张嗷嗷待哺的孩子,从长安一路跋涉到越州,几经生死,用瘦削的肩膀为几个孩子撑起一片天的女人。
在听到儿子对她说,陛下已经同意重启当年的案子,他的父亲马上就能平冤时,严母形象荡然无存,化作了哭泣的女子。
与夫君的琴瑟和鸣,恍若隔世,只要儿郎们还在,裴家的香火就断不了,她甚至已经接受了没有夫君的日子。
可在这时,裴寓衡告诉他,你的夫君身上冤屈马上就能洗清。
还不知孩子们做了多少努力,才能换来不易的机会,她泪眼朦胧,一时间只有哭能抒发积攒的悲愤。
裴寓衡默默从宽袖中拿出汗巾递给宣月宁,宣月宁接过细心的替宣夫人挡住众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看见她的狼狈姿态。
屋子的下人们全让退下,裴父的案子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就连昭儿都找了过来,小小年纪的她,也要知道,她的父亲马上就能平冤,她的父亲本不是罪人,他们也不是贪污谋逆之子。
宣月宁站在宣夫人侧面,将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家人耐心的等着宣夫人抒发自己的情感。
昭儿还小,尚不能理解为何母亲哭了后,连阿姊眼里都水光浮动。
再观之她的阿兄,往常有人当他面哭,他定是要恨不得离远远的,就怕泪水沾衣,现下却嘴角含笑地盯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发现她在看他,他招手让她过去。
“昭儿,父亲的案子已经被陛下断定有疑,能够重新调查便离平冤更进一步,开心吗?”
她再小也知道这是家里跟父亲有关的喜事,喜事她就开心。
“开心!”
男女有别,即使是裴寓衡现下都无法抱抱她,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吓得她眼眸溜圆。
她这阿兄怕不是假的。
宣夫人哭得妆都花了,上气不接下气,已经连续哭了那般长时间,宣月宁心疼道:“阿娘,这是大好事啊,你快别哭了,且瞧将昭儿都吓到了。”
裴璟昭:“……”
我不是,我不是被阿娘吓得,阿姊你莫要护着阿兄就胡说。
裴寓衡也道:“正是,阿娘,你的泪水应在父亲平反那日再流,这才刚刚开始。”
“是了,是了,”宣夫人也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竟让孩子们瞧见了她如此哭泣的一幕,她用汗巾擦着脸,“阿娘,就是觉得跟做梦一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定十分欣慰,我的儿,辛苦你了。”
“儿不辛苦,阿娘与夫人要供我读书,要照顾昭儿和骥儿才真的辛苦了。”
“你这孩子。”宣夫人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怎能不辛苦,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让他做到了,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艰辛。
“阿娘,”宣月宁给裴寓衡使眼色,“我送你回屋歇息一番可好,家里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
宣夫人应了,被宣月宁伺候着洗漱,上了床沾枕头就睡下了。
那边裴寓衡已经请来了大夫,有他们二人看着,大夫为宣夫人诊脉后沉声问道:“夫人之前可大病过一场?”
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紧张,宣月宁回道:“正是,大约两年前在越州,母亲得了风寒十分严重,养了几个月才好,大夫,我母亲可是病得严重了?也不能啊,我母亲瞧着十分康健。”
大夫摇头,“康健都是她表现出来的,实则内里亏空的厉害,倒也是因祸得福,她心中堵塞全然纾解,身体一时受不住便沉睡了,待她醒来你们为她好好进补,便连那从前的暗疾也能补回来。”
这可真是大好事,宣月宁回头瞧裴寓衡抿紧的唇松了下来,开心道:“多谢大夫。”
得了大夫的方子,她就要出去为母亲抓药,被裴寓衡拦下,将其交给了老管事。
母亲屋子里有婢女伺候,比他们二人还要精心,又有大夫说她没事,裴寓衡领着宣月宁就回了屋。
“怎么了这是?我还要去厨房给母亲做些好消化的食物,往常都是专门给你做,这回换了,给母亲做。”她的絮絮叨叨被打断了。
“夫人。”他这声低唤,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作,作甚?”
他在家中也着着得体的云纹白色银边宽袖长袍,白衣红唇,如同雪上一枝红梅,开得绽放艳丽。
宽袖甩动划过半圆的弧线,他郑重地给宣月宁行了一礼,“多谢。”
多谢你没有放弃裴家,选择郑家。
多谢你日日操劳,赚钱养家。
多谢你替我上照顾阿娘,下养两个孩子。
多谢你一直支持我。
千言万语,到他这,只汇成了两个字。
“你,快起来。”宣月宁被他唬了一跳,眼里勾起了泪花。
真是的,她没想哭来着。
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能让她坚定,自己死守着裴家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裴寓衡宽袖一放,便瞧了泪人般的宣月宁,指腹在犹豫半晌后还是落了上去,自家夫人,哭得丑了点,脏了点,也得宠着。
“你哭甚?我是不是还得将大夫叫回来给你诊下脉?”
宣月宁即使哭着,也能瞪他,“我不跟说了,我去给母亲做吃的,你今晚上就凑合着吃吧!”
“怎的,夫人今日的饭是不算上我了?”
“哼!”
“好了,莫哭了,咳咳。”
“怎么了,怎么了?你骗我!”
裴寓衡长臂一伸就将人拥在了怀中,“夫人,月宁。”
宣月宁自己嘟囔两句,而后嘱咐道:“你这次兵行险着,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待他们反应过来,且要小心,当年他们都能陷害父亲,焉知不会用同样的手段陷害你。”
“放心便是,情况不同,我们家一共才几人,他们可没有人去煽动制造诬陷我的东西,何况我的字,非一般人可学的来的。”语毕,红唇落在她的头顶。
分明是极温馨的场景,宣月宁煞风景的问了一句,“你刚才有没有把唇脂蹭我头上?我瞧不见,你快给我看看。”
裴寓衡:“……”
他还真就低头瞧了眼,乌黑亮丽的秀发上什么都看不到,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默默松开了自家夫人,“夫人,我今儿晚上能吃些重荤的食物吗?”
“鱼和鸡行,旁的免谈。”
“好。”
裴家温情涌动,可洛阳其他人家日子过得就不那么美了。
十一皇子回府后直接将整间屋子里所有的摆件都砸了,而后处置了一批瞧见他这副作态的婢女小厮。
裴之行回府后和裴夫人大吵一架,担惊害怕的他看见屋里原本属于裴寓衡一家的东西,他都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让人全撤了放进库房。
而郑家,郑延辉震怒于敢反抗他的郑梓睿,郑梓睿本就是和裴寓衡齐名的人物,他何尝不聪明,从父亲展现的痕迹便猜出了,当年的事,郑家也有参与。
回了家,便去书房询问。
得到了郑延辉好一顿训,更加让他坚定自己想法,同时心中升起淡淡悲戚。
“父亲,你让嫁到裴家的月宁如何自处?”
“所以我才当初那般反对他们二人的婚事,是她自己非要嫁过去的!”
“我们家,到底参与到何地步?”
郑延辉到底还是信赖郑梓睿,郑十九郎已经废了,他最爱的儿子如明珠蒙尘,未来的郑家还是要交到郑梓睿的手中,当下便跟他说了。
自家并未参与,不过是给了些便利。
可像他们家一样,为十一皇子提供便利的官员多了去了。
人人自保的情况下,裴寓衡拿什么翻案?注定是要失败的。
郑梓睿像是头一次认清他的父亲,理解宣月宁对郑家的排斥。
他根本拦不下他的父亲,只能眼睁睁看他去裴府,劝说他们放弃翻案。
闹得轰轰烈烈的世家缴税都没有将郑延辉招来,可要给裴父翻案,他却出现了。
世家缴税不过是动了根基,可裴父案子一翻,牵扯人员甚广,不少人项上人头都不保。
能让裴寓衡打消此种想法,也算是他递给十一皇子的敲门砖。
听见郑延辉来了,宣月宁压根没让裴寓衡出面,他们家裴寓衡身子不好,可听不得不中听的气话。
郑延辉等了半天只等到宣月宁,往常在早朝能看见裴寓衡还不觉什么,当她出现才惊觉父女两人竟大半年没有见过了。
对自己曾想打压她逼她向郑家服软一事,郑延辉是从不后悔的。
就如同宣月宁打定主意和郑家远远的,谁都不培养感情是一样的。
中规中矩给他行礼,而后问道:“父亲,夫君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有何话,直接同我说便是。”
“想必你也知晓,裴少卿欲要给其父翻案,你还是多劝劝他,放弃这个念头,为父是你二人考虑,你们还年轻,不知水深浅,他父亲的案子牵扯甚广,届时,你二人恐有危险。”
听着到真像是为他们夫妻二人考虑,若她不知情,或是前世的她,只怕父亲一关心,脑子一热就同意了。
“我就是一个妇人家,不懂朝中大事,不管是对夫君还是对我,我们都希望还父亲一个公道。”
这话里的父亲说的是裴父,反而刺得郑延辉如鲠在喉。
他细细打量面前的嫡女,她的相貌随着年岁渐长,已同八郎有了分别,看着更女气些,像自己他和夫人。
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怅然,这本应是他郑家女。
“如此,你二人便做好不会成功翻案的准备。”
她落落大方的谢过,如此疏离更让郑延辉心中不适,甩袖便走。
不止是他,不少官员都递了拜帖要和裴寓衡一叙,下了朝还有人要同裴寓衡去酒楼喝酒听曲,甚至有人等在裴寓衡每日必经之路上,闹得王虎神经兮兮,总觉得有人要害他家郎君,寸步不离的跟着裴寓衡。
有王虎在,宣月宁倒是能放心一二。
不光裴寓衡那有人烦,她自己也没消停了,送走了郑延辉,来了个裴夫人,送走裴夫人又来个王夫人。
凡是在她皓月坊定过衣裳的夫人们,都受自己夫君指示,点名要面见她,嘴上说着自己要定衣裙,实则来当说客。
裴寓衡是说他们家人少,没有合适的可挑拨对象,可不就盯上她了。
一个个在她耳边念叨,给她灌输翻案之事的难点,又说女人家也要替夫君分忧,她何不去劝劝裴寓衡。
烦不胜烦。
秉承着她们都是客人的缘故,宣月宁就当苍蝇在耳边嗡鸣了。
后再来人行劝说之事,她就直接躲进亭主府,让她们找都无法找。
有人想阻碍他们,就有人相帮,崔棱对自己的关门弟子十分上心,裴寓衡要替父翻案,他立即就提笔写信给自己不在洛阳的好友寻求帮助。
裴寓衡收到了许多从别地传来的信息。
还有大理寺的官员,当听说裴寓衡不惜在大殿之上提出翻案的人是其父后,一个个打了鸡血,憋着一股劲要为他鞍前马后,替他收集证据。
大理寺的灯光整夜整夜的亮着。
裴家后厨一锅又一锅炖好的菜,送进大理寺,犒劳这些辛苦的官员。
见裴寓衡他们势头极猛,终有人坐不住了。
首当其冲便是极好拿捏的皓月坊。
雪团带着掌柜匆匆而来,“少夫人,皓月坊有三个画工都要走!”
“不止如此,有八成的订单都要求退单,我们成衣、首饰都已经按照单子做好了,现在撤单损失惨重。”
“门口有几个无赖守着,客人都不敢进来!”
“铺子里聘请专门试衣的小娘子也纷纷说不干了。”
“有官员来查税,说我们漏水,要封了我们皓月坊。”
“少夫人,这可怎么办啊?”
早已做好准备的宣月宁也没料到他们竟能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幸好这铺子是宫燕儿给她的添妆,不然他们定要让她现在搬走,那才叫伤筋动骨。
宣月宁思索片刻,此时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没得惹了一身骚,还会牵扯到裴寓衡。
“先处理想要离开的三名画工。”
掌柜已是满头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皓月坊这是要被逼着关门大吉啊,“可是,官府说要查封皓月坊,是不是应该先让郎君去找找人?”
“不必!”她斩钉截铁回道。
那些官员定是故意如此的,估计就等着她受不了吹枕头风,让裴寓衡出面解决呢,他一露面反倒增长他们气焰。
不能拖他后腿,不过是让铺子关几天门,算的了什么。
等给裴府翻案后,她的皓月坊能重新再开起来,那时铺子里没有女工才是要命的。
本来就只有五名,一下子走掉三名。
随即镇定的一条条吩咐下去,“你先去同那三名女工说,来皓月坊她们就签过合约,五年内不能离开,否则便要加倍赔偿,这笔钱,务必让她们吐出来,另外告诫她们,皓月坊里的样式,一个都不能带走,让我发现,就官府上见!”
掌柜皱眉应了,“少夫人,挖她们的就是对家,我看她们不会不用皓月坊里的图样的。”
“正好铺子给关了,你们有时间把她们去的铺子给我盯死了,凡是出现一样的东西,就给我告到官府,铺子里所有的图样我不都让你们重新描绘了一份,都留存好了。”
“哎,好的。”
“我就不信反复告个三四次,他们能受的住!”
“可……铺子没了画工如何是好?”
宣月宁淡淡瞥了他一眼,“掌柜要是不信皓月坊能够重新开起来,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阻拦。”
掌柜弯腰,“少夫人说的哪里话,我绝无二心,都是为了皓月坊好。”
“铺子没画工,那就去招,还用我教你吗?”
皓月坊的画工都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靠的是她前后活了两辈子,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总结出的经验,岂是学了几个月的画工能比。
敢挖人走,就得承受的住被皓月坊死死碾压的命运。
“要走的试衣小娘子,给她们结算工钱,打发走,但提前说好,等皓月坊再开业,她们可没有机会回来了,让她们自己掂量清楚。”
“要退单的客人那就退,不都提前收了定金,定金不与返还,订单上的衣裳和首饰全当做我们再开业时的新品,将损失降到最低。”
“铺子前面的无赖直接联系官府,将他们送过去,他们敢动手,你们就比他们还狠!”
“还有什么,哦,对,官府说要封铺子查账。”
这回连雪团都同情起掌柜的,封铺子这么大的事,在你这就差点忘了是吗?
“他们想封就让他们封,铺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登记在册,少一样,到时候我让他们十倍给我赔回来!好在洛阳的皓月坊没有开几个月,账本不多,你们给我重新誊抄一份送到我这,另一份给我大张旗鼓送过去,务必让百姓们都知道,这是官府要查账!”
“是!”
等掌柜走了,宣月宁眯起眼睛,手指在桌子上来回敲打,怎么可能突然之间铺子就遭遇那么多事。
那三名画工是怎么找到下家的?
试衣小娘子怎么就全都不干了,之后是不是连铺子里的小厮都说不在皓月坊待了。
官府怎么就盯上账本了呢?
她冷笑,对雪团道:“你先去找王虎,让他找几个人把掌柜给我盯死了,然后你用帮忙的理由,给我看好他,尤其是账本,要是可以,你偷摸给我抄一本来,有什么动静就赶紧告诉我。”
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出招。
随即叹了口气,这种活,应该让裴寓衡干才是,他扫一眼不就全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