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娄山脉紧相衔连的姜家山,方圆百十里,横亘于川黔两省之间,虽属平越府管辖,却因乌江天堑隔阻,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此地山势雄奇险峻,人烟稀少,山谷沟壑间,林木繁茂,易守难攻,自古乃绿林占山、草莽出没之地。
开朝初年,南明王朝位及中丞的钱邦恺不愿为满清效命,曾退隐山中,意欲拉起一干人马恢复汉室江山。不料事与愿违,师未出、鬓先秋。看破万丈红尘,退居于二水颠倒流的湄江苦竹坝西来庵中,看似独享清静,实则以待天时。后年势已高,见朱氏皇族一脉不胜了了,垂暮之年选准姜家山一风水宝地,大兴土木建造了远近闻名的云深寺,修斋敬佛,广济苍生,自命法号大错。云深寺自大错和尚以来相袭百余年,香火鼎盛,紫气氤氲,是远远近近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必然去处。
在云深寺不远的黄金沟有一户左姓人家,祖籍天府达川,祖父早年为避战乱逃难迁徙于此,定居于云深寺十数里之外的山间,靠租佃庙产种植为业,耕耘收获勉强度日。左姓至宝山这代入黔已有三十余年,宝山爹随父迁来姜家山时,年纪尚幼。二十多岁,经媒妁之言与天梁山张姓女子结成夫妻,次年生下宝山。宝山自幼聪慧过人,跟着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的日子虽清贫,倒也幸福欢乐。宝山爹是远近有名的活路手,栽秧插草非一般人可以相比。
云深寺后有一丘年产二百石谷子的大田,长一百五十余丈。年年的插秧季节都十分热闹,这年更是盛况空前。早在半月之前,每到栽插季节,云深寺主持方丈便在方圆百里贴出告示,力图把裁插竞技搞得有声有色。告示曰:凡能力挫群雄,独领风骚者,云深寺奖赏白银五十两。宝山娘因长年累月积劳成疾,宝山爹无钱给宝山娘治病,忽闻得云深寺插秧竞技的事,心中早也跃跃欲试。农业五月初五日是姜家山地界每年开秧门的日子,宝山爹起了大早,叫上宝山匆匆赶路,来到金家湾大田,只见大田四周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把大田围得水泄不通,只期待一场赛事开演。在水田的一头,数十人身着短衣帮,几乎都用青丝黑帕扎了腰带,看上去极其精捍。宝山爹一见这阵势,先前的勇气自减去了许多,与其他的人相比,自己瘦小的个头有些自惭形秽,心中的底气迅速被扑灭了一半。但一想起病床上的妻子,求胜的欲望又异常强烈了,勇气也随之高涨。只见他扯下头上的锅圈帕,胡乱的在腰上扎了,自信地挤进竞技的人群中,宝山站在田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见父亲踌躇满志的样子,心里不禁添了几分自豪。他仿佛已经看到父亲手里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笑容满面的朝自己走来……
竞技的人中,没有宝山爹认得的,显然不是就近的乡邻。宝山爹心里吃紧,转舜之间又涌起一种自信来,论栽秧插草,在整个姜家山地界,他还从没有遇到过敌手,而姜家山人农耕之事一直领先于方圆百里的周边地区。参加竞技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上。大家都在各自揣测着对手的实力,心中暗自筹划克敌的招数。观看竞技的人们不耐烦了,人山人海中,接连有人打了几声唿哨,意在催促竞技的人早些展开角逐。大田中央站立的秧苗犹如等待检阅的士兵,挺拔着身姿,随时准备加入竞技。竞技的人们仍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与躁动的观众相比,看上去异常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咚、咚、咚……”鼓声又催了一次。
一个三十余岁的年轻后生“咚”地跳进了水田之中。只见他青衣、青裤、青布腰带。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汗涔涔的泛着油光,宽阔的眉宇之间焕发着一股英武豪气,一看便气度不凡。只见他不慌不忙,把长辫往头上一缠,解开一个秧苗,然后蜻蜓点水般拉开了架势。人们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只知他后退的速度是十分惊人。宝山爹见有人抢在了头里,顾不得多想紧跟着也一跃进入大田之中,顺着后生排行裁插开来,宝山爹的动作自然也十分了得,与那后生咬得很紧。
年轻后生脸不变色心不跳,沉着应战,一丝不苟。似乎正因人们紧紧的追赶才使他的速度变得如此的敏捷。后生根本不计较围观人群的喝彩,心无旁鹜自行其事,施展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本领,把横、纵的秧行安排得规矩而笔直。宝山爹意识到今天是遇上了真正的对手,他全身心投入,使出浑身解数紧赶慢赶,后面的追赶者被他们甩了好远,可宝山爹还是赶不上年轻后生。宝山爹开始有些慌乱了,本以为今天的头筹非自己莫属,不料半路杀出一匹黑马。
宝山爹仍不肯就此认输,他与前面的后生相距也就几步之远,只要选准时机来一个冲剌就能超越对手,把握主动权,夺取最后胜利并非没有可能。后生的警惕性十分高,几乎不留与宝山爹任何可乘之机,宝山爹快,他亦快,宝山爹慢,他亦稍有放松,他们间始终保持一段始终缩不短的距离。宝山爹已经气喘吁吁了,精力渐渐不支,脸色白一阵紫一阵;年轻后生却是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井井有条地应对一切有可能突发的变化。
宝山爹的脸色越更青紫,栽插的动作也慌乱无措,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一股腥涩咸腻的东西直往上涌,一团浓血喷洒在水田之中,随即头昏目眩,站立不稳,一头裁了下去。四周的人群中开始有了骚乱,整个场面更是紧紧张张。年轻后生见宝山爹倒下,迅速扔下手中的秧苗奔了过来,把湿漉漉的宝山爹托起,迅猛地送到田埂边,将宝山爹交给一群蜂蛹挤过来的热心人,年轻后生才迅捷回到自己的排行。这时,后面的竞技者已经有好几人超越了后生,秧田里的竞争已进入到白热化的程度,几个技艺不凡的活路手展开了最后的较量。
年轻后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暂时落后而表露出一丝慌乱,只见他顺手拈起一个秧苗,潇洒自如地加入那更为激烈的竞争场面。手上的动作更是快如闪电,人们已经分不清他的分解动作,只看到他与超越的人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超过他们,重新遥遥领先。
胜利的锣声最终为年轻后生敲响了,场外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年轻后生被沸腾的人群拥架到云深寺的天井,云深寺主持道静法师亲自为后生披红挂彩,从一小和尚手中接过事先封好的五十两纹银交与后生,一脸喜悦之色:“施主年纪尚轻,技艺超群,看似白面书生,却把农活操持得如此娴熟,实乃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