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人说圣上为此十分震怒,他也道出了陛下盛怒的原因之一二,然还有一个原因于大人不愿意提及,那就是南宫的太上皇。
长期以来,景泰帝对自己的哥哥都深为忌惮,唯恐其在外面笼络人心,意图复辟。为此,景泰帝几乎断绝了朱祁镇同外界的一切联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心有不安,自己对太上皇的种种猜忌和防范,令诸多臣子颇有微词,这其中就包括范广。倘若此时自己遇害,获益最大的无异于南宫的太上皇,在孙太后和一帮心怀鬼胎的臣僚的势力交织下,太子朱见济极难登位,所以谋逆书信一出,便触动了朱祁钰最敏感的神经。
或许,圣上想以苦肉计引出居心叵测之人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恐怕圣上也想借此而打击一番异己势力,杀鸡儆猴!
不过陈威知道,范广并未死于景泰一朝,而是与于谦一同死于夺门政变之后。只是在景泰帝当政期间,范广所受的委屈着实不少。究其原因,便是为人太过耿直,宁折不弯,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这与朝廷风气是大为相左的,加上范广乃石亨副手,范广对石亨的种种不法行径,岂能置若罔闻,两人时常龃龉不断,久而久之,各种小鞋便向着范广接踵而至。想到这一点,陈威率先将嫌疑锁定在石亨身上。
心念及此,陈威说道:“大人,范大人绝对不会通敌叛国,这一点应当无疑,然而,范大人身居高位,试问朝野之中,几人有胆量,也有能耐扳倒他?那背后主使之人,当不会是冲着陛下,而仅仅只是为了排除异己,朝中谁与范大人矛盾最深?”
于谦道:“范大人向来行事磊落,克己奉公,虽然在公务上难免与人摩擦,然在私下里,范公人缘很好,同僚都很敬重范公的为人,并未听说过他有什么仇家。”
陈威忽然压低声音道:“大人此言不虚,范大人乃正直,这在正直忠义之士眼中自然良臣,可是您想过没有,在奸臣眼中又会是什么形象?比如说,在石大人的眼中。”
于谦怒睁圆目道:“胡说八道,你一介小小僧人,竟敢妄议朝廷大臣,石大人岂是你能评价的?”
见于大人动了怒,陈威不疾不徐道:“大人不必生气,小僧既然敢指名道姓,就不怕引来杀身之祸,朝廷局势您比谁都清楚,又何必由小僧一介蚍蜉点明。小僧只是为范大人所蒙受的冤屈所不齿,故而一舒胸臆,若大人不爱听,小僧告辞!”说完转身欲走。
于谦转嗔为喜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胆识却超乎常人,老夫向来爱听实话,只不过这种实话,可不是对谁都能说的,尤其是涉及朝廷大员,这样的言论若被外人听去,则极易引起官员间的猜疑,催生不稳定因素。老夫知道你的出发点乃是为范大人着想,然这样的言论,往后轻易不可提及。你还年幼,将来若是步入朝堂,便会知道,个人的荣辱,官员的冤屈乃至生死,比起江山社稷,比起万千黎民百姓,都算不了什么,凡事当以大局为重。”
于大人的一番话,直说得陈威心服口服,着实上了生动的一课。
于谦话锋一转道:“老夫看你骨骼惊奇,聪明伶俐,才对你说起通敌之信,此事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既有可能为你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陈威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僧一定守口如瓶。对于此信,小僧还有一个提议,如果书写匠人辨别不出信件的真伪,何不派人到国子监的印刷处或是民间的印刷局探访高人。依小僧看来,此信之所以难断真伪,是因为某处印刷局收录有范大人所写过的每一个字,至于这些字如何被人收录,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还有人观察过范大人的书写习惯,并长时间专门临摹范大人的字迹,到最后不仅笔迹相同,连书写姿势,用笔习惯也几乎相同了,如此看来,则对范大人的构陷蓄谋已久,绝不是一时兴起,多的小僧就不往下说了。当然了,这也仅仅只是小僧的猜测而已,大人可自行定夺。”
陈威本想说范大人的府上定有暗装,然他知道于大人应该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便不再往下陈述。他这一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于谦道:“此事老夫自有计较,不必再言。老夫纳闷的是,你年纪轻轻,城府却如此之深,你身居古寺,却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难道你在寺中将念经礼佛的时间都花在对朝堂的钻研之上?然则你又从何处知悉朝廷诸公?老夫断然不信你师父会熟知这一切,因为他早已不谙世事。”
陈威答道:“这是因为小僧仰慕大人高洁情操之故也,因而时常向一些不入流的小吏探听朝堂之事,还望大人恕罪。”
于谦抚髯道:“你这种人当和尚实在是委屈了。”
陈威也听不出这话是表扬还是讥讽,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过誉了!”
于谦会心一笑,与陈威并肩走出书房。
于冕和沈约已在庭院中恭候多时,见父亲与陈威有说有笑,于冕鼻子一酸,心想父亲对自己从来都是板着一张冷面孔,不苟言笑,今日何故对一个外人如此亲切?心头不禁涌起淡淡的忧伤,这忧伤与昨日陈威对他的醋意多有相似之处!